第一百五十九章 卞玉京的難處
楊嗣昌顯然已經自己說服了自己,當下脖子硬了硬道:“臣縱然不才,也不過是素無臨陣指揮的經驗,處置失當折損數千而已,但王師主力仍在,依舊對韃子步步緊逼。上差背后乃是大明列宗,下官不敢去上差過分爭辯。”
“喲!”金步搖又樂了,“道理上說不過去了,開始耍流氓了?還想反咬我一口說我以勢壓人對不對?不好意思,我不是讀書的士子,凡是我聽不慣、看不慣的,我都得把氣出了才行。你應該聽過這么一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說罷,抬起手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到了楊嗣昌的身上。
“你!”楊嗣昌上半身一挺,怔了半天,咬牙道,“須知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好相見?就你這樣的?我還怕你坑了我呢!”金步搖哂笑道,“我會怕你報復?別說你一輩子動不了我,就算能動,剛才那幾十鞭子就足夠讓你恨我幾輩子了,還差了這幾下?當初你做下那些事的時候就該想想今天!”
面對如此強勢的金步搖,楊嗣昌也徹底沒了脾氣。能有什么脾氣呢!人家憑著大明兩代先祖御賜的東西,這會兒活活抽死自己都沒人替自己喊冤,沒準還有一大堆等著上位的二把手跟著后面拍手叫好呢。可人死活都要掙個臉面,何況目前的情況雖然對自己不利,可只要想辦法活著回到北京城,當今萬歲無論如何也會把自己保下來的,于是,楊嗣昌放軟口氣道:“下官有罪與否,自有戰后有司明察,賞罰褒貶,也自有圣天子裁決。”
金步搖站起身,往大帳內走了兩步,點頭道:“這話倒是沒錯,我確實不會殺你,我也不能殺你。你也應該猜到我的身份了,既然先帝是我姐夫,我也不能不給他弟弟一點面子,論理,我也得叫他一聲哥哥不是?你既然是他的人,死活當然他說了算,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你這條狗是死是活,也讓他拿主意。不過我還是有句話要留給你,就憑你這番作為,他日斑斑青史上臭不可聞不說,就在今世,你的死相必定那看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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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依依,草萋萋,王孫遠去、佳人嘆別離。江南飛雪染江堤,君在塞上,可曾添寒衣?一葉寒舟一寒席,鴻雁南飛,妾心北嘆息:別兮、別兮,再見君時,韶華老矣,前程似錦君忘妾,妾顧虛名、總把君牢記。”
卞玉京一身胡服坐在糧車的麻袋上,低著頭輕輕地擦拭著手中的洞簫,口中輕輕地吟唱的小曲。
“嘿嘿,卞小姐唱得就是好……”趕車的潰兵傻傻地笑著。
“那是!人家卞小姐長得跟仙女兒似的,當然就是天仙下的凡,能唱得不好么?”
卞玉京臉上浮起一抹紅暈,有些自我解嘲道:“我哪里唱得好了,在江南,我唱的曲兒可只能讓人勉強聽聽罷了……”
“江南啊……”一個潰兵一臉羨慕地插嘴道,“咱可沒去過,這輩子也不指望去了。聽說江南的姑娘都漂亮水靈呢,不知道是不是都像卞小姐這般的……”
“瞎說什么呢!”一個老成一些的潰兵打岔道,“若是江南的姑娘小姐都生得像卞小姐這般漂亮,那朝廷里頭的那些個大官兒還不早就攛掇這皇帝老兒遷到南京去了?”
卞玉京聽得樂了,呵呵笑道:“這可說不準,江南的姑娘們哪,個頂個兒的漂亮,我呀,放在江南根本算不上什么,漂亮的江南女孩兒誰愿意干我這個賣唱的行當?那些小門小戶的女孩兒家若是好好打扮打扮,那才是真正的賽天仙呢!”
“哎呀!真的啊!”
“早知道該到江南投軍的……”
“這趟若是能活下來,就算爬,咱也得爬到江南去娶個媳婦兒……”
聽著潰兵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笑,卞玉京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抬起頭,千把人的隊伍也不是很長,可每個潰兵臉上都凝刻著同樣的表情:沒有生的喜悅,沒有死的絕望,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歡愉。
他們……很快都會戰死了吧?包括我在內……卞玉京暗暗地想道,他們不是那些人見人恨、比土匪流寇還兇殘的丘八么?他們可以逃跑,可他們沒有,他們或許不知道天下大義,可他們卻用自己的這條命在履行著讀書人口中被咀嚼得只剩下渣滓的仁義道德……可讀書人為什么還瞧不起他們?
一陣馬蹄聲讓卞玉京從恍惚中驚悟過來。方濤幾個已經策馬來到了卞玉京的身邊。
“卞姑娘,你確定你要跟我們一起去高陽么?”方濤嚴肅地問道,“此時后悔,還來得及。”
卞玉京斂住笑容,輕輕地搖了搖頭道:“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死在高陽和老死江南,又有什么不同?”
方濤的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卞姑娘此言何意?照理說,卞姑娘應該不至于如此看破紅塵吧?”
“那是……”招財有些心虛道,“前兒晚上我又沒做什么,姑娘不至于吧……”
卞玉京頓時兩頰緋紅,直接白了招財一眼:“關你什么事!”
方濤輕輕笑了笑道:“既然跟胖子沒關系,卞姑娘又為何如此?要知道在北直隸這片地面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生不得,卞姑娘為何偏要求死?而且還是要到高陽去死在韃子手上?在滄州的時候,卞姑娘既把胖子踹個半死,又能幫忙把籌來的糧餉登記造冊,里里外外精明強干,怎么出了滄州卻一下子變了?”
卞玉京面容微變,慘然道:“大人,梅村公被敕封了東宮侍讀,萬歲還下旨賜婚了呢……”
“這個我知道!”方濤點頭道,“可這是好事啊,姑娘怎么就不高興了呢?”
“于梅村公來說是好事,可于我來說卻未必是好……”卞玉京幽幽道,“離他越近,我心里就越難受……”
“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你不是挺喜歡那個沒尾巴的家伙么?”招財愣頭愣腦地問道,“怎么反而難過了?”
“就是啊……”一直在傾聽的進寶也奇怪了,臉色微紅地說道,“換做我,巴不得離濤哥兒越近越好呢,死也要死在一塊兒啊……就算不能是正妻,可……卞姑娘是賤籍,只要吳大人愿意,納個側室也不錯的。”
方濤慢慢覺出了其中情由,皺眉道:“恐怕沒這么簡單……東宮侍讀是什么身份?十幾年后就是新天子的近臣,入閣拜相那是篤定的,萬歲又下旨賜婚,其中栽培之意再明顯不過。這是萬歲在替太子挑將來的內閣首輔啊!我就不信沒人嫉妒他……”
進寶恍然道:“我明白了!濤哥兒的意思是,若是卞姐姐去了京師,吳大人也納了她作側室,恐怕會有不少人拿這個做文章吧?可卞姐姐若是不去的話,不就什么機會都沒有了么?”
“姥姥!”招財一下子憤怒了,“這么一個好姑娘,他敢不要!瞎了眼!”
招財爆出來的粗口讓卞玉京苦笑不已,唯獨方濤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卞姑娘擔心的是梅村公會為了自己的前程而……”
卞玉京苦笑道:“不是擔心,而是肯定……”
“我操!”招財更憤怒了,“既然肯定,那你還去了作甚?那個家伙沒尾巴我都不計較了,怎地連個卵袋都沒了?”
卞玉京的臉上浮現一抹薄怒:“許哥,我見你也是為國盡忠的才不與你計較。堂堂男子說話怎能這般沒遮攔?想要粗口,請走得遠些!”
進寶一怔,連忙勸解道:“卞姐姐別生氣,我哥就這德性……”
卞玉京撇撇嘴道:“算了,沒這心情計較!你哥心地不壞,我也知道他是好心,可我好歹也是個女人,在女人面前說話,能不能別提那些個腌臜東西……”
招財恍然,原來是“卵袋”兩個字犯了卞玉京的忌諱,當下連忙改口道:“抱歉!抱歉!咱以后一定管好咱這張嘴……”
方濤沒心情理會這些瑣屑的事,接口道:“卞姑娘在梅村公接旨北上之后,因為思念過甚,所以也動身北上,希望可以追隨梅村公左右。不想正巧遇上韃子寇邊這才滯留在滄州,沒想到的是,滯留期間突然得知了萬歲給梅村公賜婚的消息,所以也放棄了北上的打算。可此時此刻南下,等消息傳開,卞姑娘難免會成為江南笑柄,所以卞姑娘便下定決心一死了之……可是卞姑娘,說句難聽點兒的,我是商戶,四民之末,你是賤籍,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我就實話實說了……縱然梅村公沒有萬歲賜婚,恐怕也不會以你為正妻,進寶方才說的雖然也有道理,可那些個文官眼紅的,啰嗦就讓他們啰嗦去吧,萬歲總不會因為納個歌妓當妾就罷了梅村公的官兒吧?”
“相處多年,我太了解他了……”卞玉京臉色更加凄然,“論資歷,周延儒上去了,下一個怎么也應該是錢謙益,輪到他,還得等多久?他在官場上戰戰兢兢這么久,等的不就是這么個機會么?就在今年,你們在揚州也碰到了,龔鼎孳龔大人,因為重孝之間與橫波姐姐糾纏不清已經被言官彈劾得體無完膚;前車之鑒尚在,這回是萬歲賜婚,若是他納歌妓為妾,就是大不敬,可做的文章就更多,他斷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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