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我，又不像我這般自小卷入風(fēng)塵，你又如何知道我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女子沒有繼續(xù)憤怒下去，轉(zhuǎn)而幽幽一嘆。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魚之樂？”方濤反問道，“我是閹黨余孽，他們兩個是亂民之后，這在朝廷可都是上了黑榜的，能比你好過到哪兒去？沒錯，你今天是被強(qiáng)擄了來，可你自己也沒什么大礙，沒準(zhǔn)還是一件幸事。城外，隨時都有可能遇上韃子，你被韃子擄去了，后果如何？若是沒碰上我們，或許那個趙知府在韃子退走之后照樣會強(qiáng)抓了你，畢竟他要想辦法洗脫自己不救高陽的罪名……”

　　女子的眼睛黯淡下去，良久，點(diǎn)點(diǎn)頭道：“公子說得不錯……”

　　方濤見女子認(rèn)同了自己的說法，當(dāng)即坐下道：“你是什么人？附近可有親友可投？過兩天我們會開拔北上，到時候可以帶你一并出發(fā)，順便送你投靠親友。”

　　女子凄然搖頭道：“無親無故。”說罷，起身斂容，朝三人行了一禮道：“奴姓卞，名玉京，秦淮河上卞賽賽便是奴……奴此次北上，不過是追隨吳偉業(yè)大人而來……”

　　“吳偉業(yè)？”方濤皺眉道，“復(fù)社的梅村公？今年夏天我還看見他在留都呢，怎么到這里來了？”

　　卞玉京苦笑道：“吳大人蒙萬歲恩典，賜了東宮侍讀，已經(jīng)到了京城。奴實(shí)在……便追隨而來，不想遇上韃子南下，只能滯留滄州。”

　　方濤明白了卞玉京的意思，微笑頷首道：“卞姑娘在留都亦有卞大家之稱，想不到也是有情有義的女子！在下有一摯友名曰董白，亦是與卞大家相熟，既然都是朋友，自當(dāng)想辦法將卞大家送到梅村公身邊。”

　　卞玉京臉上閃過一抹欣喜，再次行禮道：“多謝公子！”

　　招財卻是有些不情愿道：“濤哥兒，你不讓我碰也就罷了，怎么自己討好人家姑娘了？你若是忘了我妹子，我可不依的……”

　　方濤臉上頓時浮起一股怒氣，提高聲音道：“趁早死心！卞大家這種女人碰不得！”

　　“怎么？不就是個當(dāng)官兒的女人么？誰怕了不成？”招財有些不甘心道，“她跟了那個什么沒尾巴的‘死毒’，頂多當(dāng)個妾，到我這兒，怎么說也是個妻，我又不是沒錢……”說罷從懷里掏出士紳們孝敬的大把兌票拍到桌上道：“又不是養(yǎng)不起！錢容易搞，這么漂亮的姑娘，嫁出去一個就少一個了……若是娶個比我還丑的生個兒子下來，那不得把我爹娘氣死？不，氣活？不，氣得詐尸！”

　　卞玉京聽到招財前半句話的時候還有些生氣，聽到后半句的時候已經(jīng)怒意全消，直接掩嘴笑了起來：“這都什么話？真是個渾人！”進(jìn)寶也被自己的哥哥逗得樂了，乖巧地對卞玉京道：“卞姐姐，我哥的話，你就當(dāng)笑話聽了好了，他沒惡意的。”卞玉京當(dāng)然知道眼前這個胖子并非十惡不赦之徒，相反，根本就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單純小子，雖然說話不中聽，可本性卻不壞，當(dāng)下點(diǎn)點(diǎn)頭，對進(jìn)寶微笑一下以示無妨。

　　方濤也被招財氣得樂了，抬腳輕踹了招財一記，教訓(xùn)道：“你懂什么！像卞小姐這種女子，光有錢頂什么用？沒錯，有錢你是能把她買回去，可你們倆成親之后呢？你要跟著我在外面做生意，把她一個人扔在家中，這樣的女子，哪能不遭人覬覦？縱然人家謹(jǐn)守婦道，可外面的狂蜂浪蝶卻未必能讓你好受。你又不肯讀書，且不說你們倆說起話來驢唇不對馬嘴，光是讀書人的口誅筆伐就足夠讓你好看。娶回來，痛快是一陣子，可麻煩卻是一輩子，虧你有這色膽！”

　　招財一下子語塞，愣了半天，臉上的不忿之意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哀求的神色，向方濤討?zhàn)埖溃骸斑@個……濤哥兒你說的對……可將來你給我挑老婆的時候……也不能太丑吧？不要漂亮的可以……好看一點(diǎn)兒的行不？要不然，夜里起來會嚇?biāo)赖摹�…�?br />
　　一句話出口，進(jìn)寶和卞玉京立刻笑倒在床上，就連一臉嚴(yán)肅準(zhǔn)備給招財好看的方濤也忍不住笑了，又踹招財一腳道：“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娶老婆，再廢話，我讓阿姐收你當(dāng)男妾！”

　　“啊！”招財立刻渾身一哆嗦，從床上抄起原先再在卞玉京嘴里的破布直接塞進(jìn)自己嘴里，躲到一邊不敢啃聲。

　　卞玉京看到招財?shù)幕顚殬樱�原先心里郁積的怨氣也消去了大半，思緒轉(zhuǎn)回正題，問方濤道：“公子方才說與青蓮妹妹為摯友，不知公子名諱……”

　　方濤笑笑道：“什么名諱不名諱的！在下姓方，單名一個濤字，也不是什么公子士子，只不過在留都開了一家糕點(diǎn)鋪?zhàn)印�…�?br />
　　卞玉京恍然大悟，點(diǎn)頭笑道：“谷香閣是吧？看來方老板當(dāng)是青蓮妹妹的師傅了，青蓮妹妹學(xué)藝之后每每在姐妹中炫耀不已，谷香閣的糕點(diǎn)小女子也嘗過，方老板的手藝確實(shí)出神入化！”

　　方濤被人這么一捧，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當(dāng)即謙虛道：“哪里敢說出神入化，只不過在下學(xué)藝學(xué)得早，苦頭吃得比旁人多、功夫下得比旁人足一些罷了，賺個辛苦錢。”

　　卞玉京反而點(diǎn)頭贊許道：“這話就對了。這世間哪來白給的東西？不能總看到別人在人前有多風(fēng)光，要看的是人家在無人時花了多少心血！什么東西都是自己爭來的，若是自己不肯花苦功，就算祖上真有萬貫家財也早晚要敗光；若是都如方老板一樣，人人都懂得這個道理，那么天下會少了多少敗家子！”

　　方濤愈發(fā)謙恭，拱手道：“繆贊！繆贊！”

　　卞玉京也是出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才會如此贊許方濤。在她眼中，如方濤一般的人，雖然談不上鄙視，可也不至于高看到如此地步，見方濤謙讓，她自然也知道適可而止，再捧下去，不但是肉麻，而且人家也會覺察出不對來。當(dāng)下想了想話題道：“既然方老板在留都生意做得好好的，為何又冒充……前來勤王？”卞玉京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物，方濤從一開始的對答中，幾乎沒一句唱那些為國為民的高調(diào)，她自然也就不會把方濤往那種身在草野，心系廟堂的大賢身上靠攏。商人言利，方濤剛才的話，尤其是對待招財娶老婆的問題時，句句都是圍繞招財自己的利益展開，這種人會主動散盡家財招募潰兵擊胡，那真的就是見了鬼了。

　　方濤聽到卞玉京的問話，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說起來慚愧！趕鴨子上架哪！至于冒充欽差么……咳！我身上有這么一塊牌子，用處是有一些，可卻肯定不是御賜的什么牌子，也算是冒充的吧……”

　　卞玉京吃了一驚，她本來以為方濤會狡辯幾句然后打岔遮掩過去，沒想到這家伙居然這么爽快地就認(rèn)了，而且還一點(diǎn)都不含糊，心奇之下不禁問道：“方老板就不怕追查下來，株連九族？”

　　方濤坦然道：“有什么好怕的？我的全族都在這兒了，還有什么好株連的！何況我手上有潰兵千余，這些人要吃糧，要兵甲，我哪來的錢去籌辦？不誆一點(diǎn)過來還不是去戰(zhàn)場便宜韃子？從井陘縣開始，我們收到的孝敬都在沿途買了糧食，從滄州往高陽去，路上的潰兵恐怕更多，到了高陽恐怕還得支援高陽百姓一些口糧，心不黑一點(diǎn)，膽子不大一點(diǎn)，日子根本沒法過……”

　　卞玉京沉默了。過了一陣，才艱難道：“想不到……一介商賈，居然也有這般能耐！”

　　方濤知道卞玉京還是對商賈有些歧視，不過他倒是沒放在心上，反而淡然道：“卞小姐錯了。我在谷香閣也是雇了伙計的，雖然不多，可都是北方的逃難過江的，工錢照給，該納的丁稅我也照替他們繳，方某雖為商賈，可去年不足一年的時間給朝廷繳了一千一百兩的賦稅。一年功夫，方某不曾禍害百姓，不曾欺凌弱小，反而替朝廷分憂解困。比起那些既不做事，又不替朝廷解憂，還指手畫腳冒充內(nèi)行的人來說，方某算是無愧了。”

　　卞玉京聽出了方濤話中微微的不滿，也沒有多辯，只是點(diǎn)頭道：“方老板言談舉止頗似飽讀之人，自然能明白圣人微言。不過……既是冒充，萬一查驗(yàn)起官憑印信，幾位如何遮掩？”

　　方濤很干脆地從脖子上取下鐵牌放到桌上道：“反正我是不清楚，既然這塊牌子能頂半個欽差用，實(shí)在不行了，我就拿這塊牌子出來使！”

　　“上面有字！”卞玉京瞥了鐵牌一眼，試探地問道，她很想看看，又不能明說。

　　“姑娘想看看就拿起來看便是，”方濤隨意道，“正面的字倒還是花鳥篆，我認(rèn)得，當(dāng)年我父親教我金石的時候提起過一些，可惜我沒好好學(xué)。后面的字有點(diǎn)兒像官府大印上的字，不怎么常看見，不過我沒當(dāng)過官兒不太認(rèn)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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