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折柳
天未明之拂曉,雞鳴數遍。旅人最怕的是思鄉,最愛的也是思鄉,所以雞鳴時是除了月圓夜之外,他們最敏感的時候。當然,若此時仍在睡夢中,那么睡夢之中的拂曉,也是最容易叫他們刺破夢的薄膜到了現實,醒過來,然后領取這一份敏感的靈感。
無名客棧里的云帆在黎明時分抱著被子在床上滾動了幾下,他尚未醒過來。他的師傅鐘老頭差不多要醒了,伸一伸左腿后繼續將未完整的夢補全。認識了這么久,云帆不曾在老頭子的嘴里聽到他夢里的一鱗半爪,反而是他自己的江湖夢很被老頭子調侃過,這大概是老人家早就過了愛做夢的年齡,所以一個夢對于他們的意義不大。夢做多了無疑要侵取他們的剩下不多的老年時光,他們早睡,為了更早的醒過來;須知道,虛擬的被他們看透了,因此,比起年輕人,他們更喜歡踏實的實在的現實的。年歲老邁骨頭輕,加上眼濁心清,這就是老人家了。鐘老頭卻有些不一樣,具體表現在哪里,云帆說不出來,因此時他落后于老頭子,睡夢正酣,懷里抱著的是被子。
天明時下起了小雨,將小街小巷淋濕后,雨停了。旅人需起早,云帆他們也不例外。云帆支著精神起來,重復著昨晚的練習,半個時辰之后推門而出要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便見到了濕潤院子里落下幾片黃葉,此時一陣微風拂來,于暑氣之尾里已含著秋意,是靜悄悄地夏秋更替,在立秋將至未至之時,江南的秋似乎來得早了些罷。云帆嘆了一句,落葉需在深秋時方有其意境,在這個清晨,他只想先吸一口新鮮空氣罷了。
人早起,一切開始從安靜中出來,人走動,一切也開始從安靜走向喧囂。老頭子來到院子里打了一通拳,回頭看到云帆出來了,他笑了笑,問道:“小子,要不要熱身一下?”
“肚子餓了,沒力氣。”云帆拖著腳步轉到趙子芋的門前,敲開門后便要踱進去,里面要他等一等,他只好站在門外,侯了一陣,趙子芋已穿戴好出門來。她的睡眠似乎不大好,雙眼有些朦朧,見到云帆后道了聲“早”。
“子芋,你昨晚沒睡好嗎?”云帆關心的問道。
“可能昨日趕路,是天氣的原因,有些累了,睡一晚也沒能休整過來。”趙子芋找了個借口,她不愿意承認自己昨晚的前半夜失眠,連帶著她的侍女也受了傳染,起得遲些。
“要不再躺一會吧。”云帆建議道,他也知道人醒過來以后起身,想再回到床上去補一補睡眠,在這個早上是不大現實的:有事要趕路,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耽擱正事的可能。云帆隨口出聲,只是想將將要到來的分別往后拖一拖罷了。
“不用了,時間不早,還要趕路呢。”
這句話之后,兩個年輕人就在房間門外暫時地沉默了。一大早的那一陣雨來的太不合時宜了,如果這是一個艷陽升起的早上,大晴天里除了蒸發水分,還可以減輕離別之意。因為人在熱意中,在天氣的熱意里,會沒那么敏感,遲鈍了許多的感官可以將“揮手”這個動作表現得自然一點,而不至于帶走云彩。
云帆笑了笑,打破沉默。這是不快樂的微笑,他不得不將之掛著臉上,成為老頭子所說的有裝扮的人。云帆看著趙子芋的眼睛,道:“子芋,那個,白縣就在河對面嗎?”顯然這也是無話找話說,昨日他已知道,今日明知故問,顯得啰嗦。
“是呀,云帆大哥。”答了一句后趙子芋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是兩個年輕人在這種情形之下因了經驗的不足,不知道該說一些什么,或者是他們心里有許多話要講,卻不知從何說起嗎?這個只有他們才知道了。早起心未亂,心不亂,心將亂。
“公子,李公子,先去吃些東西吧。”小蠻硬生生地將云帆和趙子芋之間的尷尬、默契、忐忑以及不舍這幾種情懷混雜在一起的復雜氣氛打破,叫云帆心里有些不快。盡管不說話,盡管就站在這里,云帆覺得這是目前較合適的一種態度和反應,不意一下子叫子芋兄弟這個跟班破壞掉,他感到惋惜,感到一絲遺憾。
在客棧二樓飯廳臨窗的一張桌子處坐著,云帆進一口白粥,便感到一股淡淡的苦澀,粥是無味的,也許加了些鹽,云帆吃不出來。對面是趙子芋,她看到云帆皺著眉頭的樣子,以為他不愛吃粥,于是問道:“云帆大哥,是這個粥不好吃嗎,要不換一換?”
“不是的,”云帆放下勺子,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便收回目光,“子芋啊,想不到才一天,哦,是兩天的時間,過得真快。咱們可算得上是一見如故,可是一下子就要分開,我有些不舍。”他將自己的心情道了出來,藏著忍著不如說出來,興許心情會變好。
趙子芋故作瀟灑,她扮演著男孩子,應該堅強,聞言輕笑著道:“大哥,古人說得好,‘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日后大哥要來京城,或者我下章州,兩地隔得不是很遠,快馬加鞭之下,相見也不是難事呀。”
云帆剛要開口說出自己還不會騎馬,話要出嘴便收住了。他也笑了笑,道:“是呀,我還沒去過金陵,這一趟往寧城,回家之后要到京城去玩一玩,看一看,走一走才好。”
趙子芋伸出右手,曲著四指而半勾著尾指道:“大哥,那就這樣說好啦,今年有空便今年來,至遲明年你要來金陵看我。拉鉤。”
拉鉤這種事情,顯得很孩子氣,不過云帆心里很以為然。他也跟著伸出右手,與趙子芋拉鉤的同時,道了句“一言為定”。此時的承諾,分開前的承諾是一種有力的保證,人有了期待,便可沖淡別離之意。將手收了回來,云帆的心情好些點,一次拉鉤將他的思緒拉到東北方,江南之煙花繁華之地,他即將神游彼地時,趙子芋說道“我吃飽了,大哥你呢?”就把他從虛擬中扯了回來。云帆搖搖頭后,再點點頭,道:“也吃飽嘍。”
近了水邊的河口的空氣里,帶著一些河水的味道,濕潤、和徐之風夾著涼意沖進人的鼻腔,對原住民來說,這是熟悉的,習以為常,年歲長了,已融入他們的生命。于過路的旅人而言,譬如現在的云帆,想從中讀出些詩意來,欲求之而不可得;要尋找到江湖的味道,同樣因為不遇章州郭威般暢快猖狂的拳頭,思而不可得。
云帆要送一送趙子芋。從剛掛上招牌的客棧出來,隨著趙子芋主仆二人往碼頭而去,一刻鐘的腳程里云帆欲找些話說,不知談點什么才是合適的,他只好做罷。此時無聲勝有聲,沉默著,慢慢地走著,就是最好的話題,最佳的送別了。
兩人并排而走,小蠻跟在身后,而那一位車夫早就侯在前頭,他要為趙子芋安排好行程。來到這個世界,石板街是常見的,它耐用耐磨耐得住時光的洗刷。朝晨下了一陣小雨,停一停后,這時候天空上又開始飄著雨絲,走在已濕潤了的小街,積了些水的石板上,云帆不知為何想到了破廟時的那一雙草鞋,今日換成布鞋,千層鞋,踏在硬硬的石板上,感覺不一樣,因同行之人的不一樣。真實的叫他懷念,不真實的叫他不愿停步,只希望與新識的兄弟多走一段路。
從小蠻手里接過油紙傘,撐開以后遮在趙子芋的頭頂上方。默默地走著的趙子芋感到了一陣溫暖,雖然早上下了雨,秋未至,天氣不涼人無蕭蕭意。她感到溫暖,只是云帆的半路遮擋細雨,兩人皆不語的一種溫和的情景。這是離別,這也不像是離別。
將到碼頭時,路邊有楊柳青青垂岸,云帆記起了這個世界的人有折柳送別的習慣,于是他停住腳步,在一處未經人折過的柳枝上輕取一段,把這一段帶著雨水的枝葉送到趙子芋的手里,方開口笑道:“子芋,看來我也不能免俗,要折柳贈別了。”
趙子芋臉上一紅,低聲道:“嘻嘻,云帆大哥,謝謝你啦。”她不顧沾著雨水,順手將柳枝放入懷里。柳枝代表著一種情誼,其意義不輕。大越朝的人有此習俗,便是喜歡在離別之際送遠行之人柳枝,它寄托著送行人的祝福,也承載著送行人、出行人相互間的留戀之意。柳即留,留后需走,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分分合合是常態。
雨在下,淅淅瀝瀝,算入秋霖而不類春雨。煙也鎖江,卻斷不開人的離情別緒。江水東流,而船就停在江邊,侯其人的到來。走幾步路,停了下來,云帆對著趙子芋揮一揮手,道了句“珍重”。已上船正立在船頭的趙子芋亦揮手,對著云帆喊道:“大哥,你也要保重。一定要來京城看我!”
“會的,我會來看你的。”云帆再往前幾步,與那艘船隔開了幾丈遠,他已不能再往前,因前方就是水。水在流動,水也在停留,嬉鬧于長著青苔的河堤坡面。船開動,船不停留,慢慢地駛離碼頭,往江心而去,往對岸而去。
“大哥,回去吧,不要淋雨。”
“好的,我等一下就走。”
趙子芋立在船頭,喊了兩句話后,她面對著河口這邊,看著視線之內的云帆慢慢地往后退,慢慢的越來越小,離別之意此時方上了心頭,濕潤她的雙眼。小蠻站在旁邊,正撐著傘為自家小姐擋遮細雨。
“小姐,咱們進去吧。”小蠻扯了扯趙子芋的衣袖,要拉著她進船艙去。
“再等一等。”趙子芋仍望著那一邊,依稀一人正處的河口碼頭。那個呆子怎么還不走呢?她心里想到。兩天百十里路,自天堂相逢,到今日河口離別,和自己在云帆心里刻下較深的印記一樣,云帆這個大哥,這個呆子也同樣在她心間,取得了不輕的分量。
江邊風大,斯人已去,唯見楊柳依依。碼頭上也有旅人分別,在云帆的眼里,只有那沒入薄煙中的那一艘船,立在船頭上的那一個人。雨不大,但對于無遮擋的人,一刻鐘足以將云帆的衣衫淋濕。他打了個噴嚏,此時早已看不到離開之人了,擦去額頭上的雨水,他轉過身去,快步離開碼頭,回客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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