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胭脂女鬼
彩藍宮里一片清肅之感,寢殿中花鈴形銅爐里養神香燒成灰燼,淡淡的余香飄散潮濕的空氣中,一股煩悶的氣息涌動著,更令彤公主心情壓抑。
芳雁見彤公主臉色難看,知道不能逼她太甚,連忙給銀蟬使一個眼色,接著嘴角向上一挑,轉開話茬道:“公主手中存的刺繡花樣子,能否借給我使一使。我如今擱著兩匹好料子,顏色鮮嫩,料子也輕軟,仙族的神女們都穿這料子,配上好花色刺繡更好看。”
彤公主這時有些厭煩芳雁,只是面子上敷衍而已,聽她開口借刺繡花樣,便低頭飲了一口茶,淡然說道:“既然芳雁管事喜歡,就拿去用吧,我從來不愛那些東西。”
將茶盞重重放下,轉頭吩咐陌伊葵,“快去,將繡花樣子拿來給芳雁,早先擱進那樟木箱子里了。”
一聽“樟木箱子”四字,紫寧登時嚇了一跳,心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她說的樟木箱子,不會是我藏身這一個吧!”連忙雙掌合十,暗叫神靈保佑。
陌伊葵也愣了一下,躊躇了片刻,只得硬著頭皮答道:“奴婢這就去找一找……”說著邁開步子,往樟木箱子走去。
紫寧聽見她輕緩而來的腳步聲,嚇得渾身緊張,額頭冒出一層冷汗,連忙閉上眼睛,心想:“我也太倒霉了,這回非被抓個現行不可!”
陌伊葵走到箱子前,略一猶豫,隨即抬手一把掀開箱蓋。
不等箱子發出動靜,她立刻在胸前捏起一個手訣,打出噤聲的封閉禁制,瞬間“唰”一道微閃的白光,罩到紫寧的頭頂上。
紫寧眼前忽現光亮,猛地哆嗦一下,差一點叫出聲來。
她不知情況如何,連忙睜眼抬頭,用手緊緊捂住嘴,一雙驚恐的眸子無助地看向箱頂。心里早已設想了一百種死法,如果想要個痛快的,最好立即沖出去撞墻,倒可免去一些活罪。
但讓她憂心的是,若一次撞得半死不活,卻沒氣力撞第二次,最終還得落入芳雁手里。
心里正亂成一團,卻見一層透明的禁制光暈籠罩下來,泛出淡淡的柔和微芒。陌伊葵一只手掀高箱子蓋,睜大一雙眸子,炯炯地發著光亮,正一個勁地朝她使眼色。
紫寧登時懵了,心想:“這是什么情況,莫非她不想讓我被發現?”
樟木箱子極大,她側身橫坐里面,腦袋離箱蓋還留有一段空當。陌伊葵假裝沒看見她,慢慢彎下身子,另一只手在箱子底掏來翻去,好像找東西一樣。
紫寧十分吃驚,抬手捂著嘴,眼巴巴瞅著陌伊葵的手往箱子里摸東西,仿佛面前的大活人是空氣一般,完全視而不見。
混亂翻尋了半晌,陌伊葵從她屁股底下拽出一卷絹帛圖樣,隨即直起身子,扭頭大聲說道:“找到繡花樣了,這可藏得深。”說著,看也不看紫寧一眼,“砰”一聲又將箱子蓋關上。
紫寧震得渾身一抖,汗水頃刻濕透了后背,聽見陌伊葵腳步聲離去,一顆心怦怦亂跳。冰冷的雙手扶住箱子內壁,只覺得有些后怕,心想:“她到底什么意思,把我綁架過來,卻不揭發我,想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么?”頓時又驚異又迷惑。
不過這一劫總算避過去了,她的心情難以形容,仿佛一個等著秋后處斬的死囚,突然遇見天下大赦!
抬手摸一摸后脖頸的冷汗,不由心驚,暗道:“嚇死我了。”
陌伊葵關箱子的一刻,隨即將噤聲的禁制法咒收回來。芳雁正在喝茶,忽覺有一股異動,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陣,登時皺起眉頭,暗中奇怪:“彤公主的寢宮里,竟有人打出仙法禁制?”
她登時驚疑起來,抬頭掃視屋內的人。
發鳩國的修煉者根基薄弱,大多停留在道法境界,修煉仙法之術的人并不多見。據芳雁所知,彩藍宮中只有彤公主修煉仙法,但剛才公主坐著不動,究竟是誰使出了仙法。
芳雁的道法低微,只會使一道隔音禁制,也是發鳩帝君親傳給她的,僅僅練成了二階。因而她雖知有異樣,但搞不清出了什么狀況。
正驚疑不定中,寢宮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穿粉色衣裙的宮娥進來說道:“啟稟公主,奴婢剛才見了帝后娘娘身邊伺候的人,請公主和芳雁管事速去尊樺宮。”
彤公主抬頭問道:“是什么事?”
那粉衣宮娥搖一搖頭,“那位姐姐沒說什么事,奴婢也不敢細問。”
芳雁頓時不悅,抬頭訓斥道:“怎么不敢細問,你多問一句話,她能生吞你不成?”
那粉衣宮娥連忙擺手,低頭解釋道:“芳管事有所不知,那位姐姐臉色烏青的,開口說話也嗆人,所以……奴婢不敢多問。”
彤公主有些奇怪,“母后身邊的侍女向來辦事妥當,今個兒是怎么了……”
話音甫落,一串“啪啪啪”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個梳雙髻小宮娥淋著雨闖進來,驚慌失措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帝君騎麒麟仙獸摔著了,剛被抬回宮來,帝后娘娘趕著吩咐人去請太醫。尊樺宮亂成一團,公主快去看看吧。”
彤公主一聽,頓時大驚失色,連聲叫道:“你說什么?”
芳雁也沒聽清楚,猛地一起身,向前邁了幾步,抓住那小宮娥的肩膀,驚聲問道:“你再說一遍,帝君怎么了?”
小宮娥咽了一口唾沫,喘著粗氣道:“帝君騎麒麟仙獸摔了跤,被人抬回來……”
芳雁只覺得一陣頭暈,她在發鳩王宮的權勢全倚靠帝君,萬一帝君出了什么事,她也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連忙揮手道:“陌伊葵,快……快撐傘來,我這就去尊樺宮見帝君。”她一陣手忙腳亂,“這可怎么得了,我先過去看看,公主慢點跟來。”
陌伊葵憂心地瞥了樟木箱子一眼,趕緊轉頭撐了傘,同那粉色宮娥一起,送芳雁慌慌張張直奔尊樺宮。
彤公主呆愣片刻,連忙問那雙髻小宮娥,“父王傷得重不重,怎么會騎仙獸摔著呢!”
麒麟仙獸的脾性向來溫和,只要馴養認主,就不會有摔跌主人的事發生。發鳩帝君突然被麒麟獸摔了,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小宮娥一臉焦急,又咽了一下唾沫,回答道:“奴婢也不知帝君傷得重不重,剛剛只瞅了一眼,帝君的衣袍上有血跡。出門伺候的宮人說,帝君騎仙獸去大荒山散心,不想雨天云多,麒麟在祥云上失了蹄子,這才摔了跤。”
一聽說發鳩帝君衣袍上有血跡,彤公主頓時嚇得臉白了,急著說道:“這可怎么辦?怎么辦?”說著便要跑出去,銀蟬見她衣裳前襟染了一片茶漬,連忙說道:“公主換了衣裳再去!”連忙從紫檀木屏風后面拿衣裙給彤公主換上。
紫寧聽到宮娥說帝君騎仙獸受傷,登時覺得事情有轉機。此地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只要離開公主的房間,即便被人抓到,也無非是個擅闖內宮的罪過,不至于處死。
發鳩帝君受傷,公主寢宮的人都慌亂了,說不定趁此機會,她就能逃出去。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貼身里衣,心想這樣逃走不行。剛才陌伊葵翻箱子,眼見箱底有披風鞋襪之類,料想是彤公主的衣物。
紫寧見機不可失,便從箱子爬里起來,輕聲輕腳地從箱子里摸東西。半晌找了一件披風,隨便裹在身上。又翻出一雙繡花鞋穿起來,幸而她跟公主身量差不多,一雙鞋也剛合腳。
忽覺屁股下面什么東西硌得慌,抬手摸出一個四方的小盒子。打開盒蓋,湊近鼻子一聞,一股香噴噴的茉莉脂粉氣味,紫寧心想:“我如果這么闖出去,說不定被人看見臉,不容易逃脫。不如把這盒胭脂粉摸到臉上,讓她們看不清我是誰。”
想著就立刻動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整盒的胭脂都敷到臉上,登時抹得模糊一片。衣箱子里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亮,紫寧看不見抹的是白是紅,索性將滿手胭脂搓一搓,連脖頸也抹完了。
抬手揪一揪頭發,烏黑的長發散開,一片片披下來,垂在臉頰兩側,她暗暗得意:“我扮一個女鬼,讓你們認不出我!”將挑胭脂用的兩根象牙簽子含在嘴里,一左一右支挺起來,成了兩根尖利的獠牙。
偌大的寢宮只剩下銀蟬和梳雙髻的小宮娥,正忙著為彤公主換衣裳,門外襲來一陣冷風,吹得糊門窗的細密麻紗呼呼直響。
彤公主打一個哆嗦,見外面雨下得很大,寒氣逼人,忙吩咐道:“銀蟬,去拿我那件大紅的披風來,快一些!”心里惦記父王的傷勢,一雙眸子望向門外的連綿不斷的大雨,滿眼都是憂色。
銀蟬答應一聲,邁步朝裝披風的樟木箱子走去。
紫寧半蹲箱子里,將身上的披風裹緊,仰頭咧嘴,呲著兩根象牙簽子,蓄勢待發。
銀蟬急匆匆走過去,腰間戴的環佩發出“叮叮”的脆響。她壓根不知道箱里躲了一個人,心里毫無準備,一抬手掀開箱子蓋,忽見一大團紅影子“嗷”地跳出來。
箱子蓋“砰”地掀開,散出一股濃郁的樟木香氣,混合了異樣的胭脂粉味道,卷動一股風聲沖向銀蟬的鼻息。
“有鬼!”銀蟬寒毛倒豎,發出一聲尖叫,瞪眼見一個紅臉的“女鬼”迎面撲來,披頭散發,一腳踢到她胸口上。
“啊”地慘叫過后,銀蟬退了幾步跌倒,后腦勺“砰”地磕在地上,只覺胸悶劇痛,那女鬼重重踩了她一腳,隨即“呼”一下從頭頂飛過去。
銀蟬登時又驚又駭,腦袋發漲,一口氣喘上不來,翻著眼皮暈了過去。
寢殿里回響著環繞不絕的凄厲叫聲,彤公主不知道銀蟬出了什么事,她正等著穿披風,突然聽見“嗷”的一聲怪叫,隨后銀蟬驚聲大叫“有鬼”,接著而來的呼叫聲將她嚇得呆愣原地。
驚愕轉頭一看,果真眼前出現一個披散長發,獠牙呲嘴的紅臉女鬼,從樟木箱子里跑出來。一團火紅的鬼魅影子飄忽不定,駭人的嚎叫聲在空蕩的寢殿里驚起。
這女鬼漆黑的雙目圓睜,又蹦又跳,一雙“爪子”鮮紅如血,左右胡亂揮舞,嗚哇哇地吼著怪聲,閃電一般朝她奔過來。
彤公主渾身戰栗,直勾勾瞅著女鬼,驚得連眼皮也合不上。她年紀尚輕,自幼備受宮人呵護,何時見過這等嚇人的東西。
她瞪大眼珠子,嘴里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沒等“女鬼”跑過來,只覺得兩腿抖成篩子一般,身子發軟倒地,栽頭暈了過去。
她旁邊一個雙髻小宮娥,見女鬼旋風一般地跑過來,也嚇得渾身抽筋,嘴皮子直打顫,“噗通”一聲跪倒地上。
銀蟬和公主先后暈倒,小宮娥雙手抓住頭發,暗恨自己為什么不暈,要經受這樣嚇人的場面。她喉嚨里“咕嚕”了兩下,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想要大喊救命,臉上肌肉一陣陣抽搐,嘴卻不聽使喚。
紫寧身穿一件大紅披風,像跳大神的巫婆一般,揮舞兩只染了鮮紅胭脂的手掌,從樟木箱子一路朝寢殿門口狂奔。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忽見彤公主直挺挺暈了,她登時一愣,心想:“不會吧,公主這么脆弱,說暈就暈?”
心里只歡騰了片刻,轉而感到內疚。她迫不得已扮鬼,只是為了逃命而已,卻不料嚇暈了公主,讓她進退兩難。萬萬想不到有這樣驚人的效果,只怪她扮鬼太逼真。
寢殿里一前一后暈倒兩人,紫寧對彤公主深感抱歉,但對銀蟬卻不覺得難過,心想:“那個丫頭心腸壞,嚇暈她也不礙事,誰叫她背后嚼舌頭,活該遇鬼嚇一嚇。”
那小宮娥跪伏地上,臉色蒼白,嚇得渾身亂顫,眼睜睜見女鬼從面前飛過,“呼”一下竄出殿門,卷起一片鮮紅色的冷風。
殿門“咣當”一聲關起來,簌簌的冷風從半啟的窗欞吹進寢殿,梁柱上懸掛的燈籠搖曳而動,四處透出一股瘆人的陰森之感。
殿外大雨劈頭蓋臉地淋下來,空中轟隆隆打著悶雷,紫寧抬頭看一眼暗灰的天空,心中不安:“春雷很少見啊,難道是我做了虧心事,嚇暈公主,老天爺要打雷劈了我?阿彌陀佛,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在院子里轉了幾圈,瓢潑般的雨水從臉龐流下去,四周的綠樹影子重重疊疊,雨水中泛起煙氣似的寒意,仿佛籠罩了厚重的涼霧一般。
紫寧縮緊脖子,哆嗦了一下,連忙將嘴里的象牙簽子扔掉,接著用雨水沖洗一遍臉上的紅胭脂,雙手濕淋淋地滴著血紅的胭脂水,自己看著也心驚膽戰。心想:“怪不得公主暈倒,這確實挺嚇人。幸好雨水沖走罪證,只要這胭脂物證銷毀了,發鳩王宮再怎樣鬧鬼,也賴不到我頭上。”
雨水沖刷之后,在她臉上留下一條條的痕跡,頭發濕漉漉胡亂披散肩頭,轉眼變成一個花臉模樣。
接連不斷的冰冷雨水淋得她渾身發寒,忽聽身后的寢宮里爆出刺耳的尖叫聲,那小宮娥拼命大聲叫喊:“公主,公主你醒一醒……快來人啊……”
紫寧陡然一驚,心想:“不妙了,她叫得這么大聲,很快就會來人。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不能讓人抓了現行!”
大雨磅礴,院子里果然一個人影也沒有,紫寧瞅準了遠處的宮門,撒腿便往外飛奔而去,心中愈發歡暢:“終于逃出來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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