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正文已完結(jié)) 宣平后記(下)
番外篇——阿卻拉嘎
景州,南華庵。
依是木樨綻放,他伴著她步過庵后的花圃池田,一路上她指指點點,笑語成嫣。他時而頓下步子詢問她那段日子的生活,細細碎碎不肯落下半點細節(jié)。這般寧靜的午后,風(fēng)不冷,竟有些柔,繞于周身滿是愜意。
她走至回廊隔壁,忽停了步子,撤身看著他:“聽說陳景落來信了?”
晨間他確是收到了她的信,只看罷神色坦然竟探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那信的內(nèi)容,她揣摩了半日仍是不透,忽想起剛回宮,問及宮人司徒遠那些年的事務(wù),唯獨在女人方面他們皆是躲躲閃閃,她更有問及陳景落的不告而別,得來的無不是沉默。終于等到此日,她借著一封信,靜靜地聽他答復(fù)。到了如今這地步,即便他說什么,甚以做過什么,她都不會惱了。一輩子本就是短,短得她不得不珍惜起每一瞬息的相守。
司徒遠并未有躲閃,等了這么多年,她終于來問自己了。他甚以擔(dān)心過她的不在意。有些話,他不能騙她,他不會主動言,卻會等著她問。
“那四年…我碰過她一次,就那一次。”他迎向她目光,鎮(zhèn)定道,“然后她便走了,幾年都未有消息。”
樓明傲忽地吐出口氣,她能想到的遠比這糟糕,恍惚笑了道:“就一次啊,我還以為夜夜都是她……”甚至還曾想到那女人為他生了一兒半女,而后被他金屋藏嬌。她清楚司徒遠對自己的感情,更清楚司徒遠不會讓任何一個女人動搖她與他相守的心,所以他為了瞞她處心積慮地金屋藏子藏妾,不是不可能。然…是她想得太壞了吧,她既然清楚明白他,更該相信他不是為欲縱情的人。那一夜,她相信,也該是個不幸的巧合吧。
“你是嫌我碰她少了,還是拿反話噎我。”他目光柔和,那一雙深瞳只攥著她一人,從來都是。
“我不明白,既是這樣,她怎就走了?不合常理啊,也不是她的性情。”她微微凝著眉,想著總該是有她不知道的隱情才對。
他一手掠過她額發(fā),替她撫平皺緊的額頭:“唔,多少年了,我也想不透。只她晨時來的信,卻是說明白了,辛苦她忍了那么多年,如今說出來,該是不會再念掛于心了吧。”
“怎么個明白?!”她忙拉上他袖子,都是他挑撥起了她的好奇心,此時不掰扯清楚,夜里又該睡不下的。
“你也是女人,你知道,什么才是傷得最深?!”他淡淡凝了眉,腦海中浮出那字字句句,紙里墨間皆是一個痛字!這么多年,他想不透的,原是……那個女人,是被他傷到不能再傷,所以才離去的吧。她想通透了,趁著尊嚴殘留,定要離去。放了他,更是放了自己。
“背棄?!”她隨口脫出一個,卻見他微微搖頭,握著他袖子一緊,“那是什么啊?”
“與她溫存糾纏時,口里喊著別人的名字。”他靜下來,寂寂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情重。
她亦沉下,拉著他的手一松,輕輕呼著氣:“我怎么…糊涂了。”
“你不糊涂。”他揚了笑意,有些苦,“你明白的。”他的心,她從來都是明白的。
她是明白,只明白的時候裝糊涂。
“傻子嗎?”她笑著踮起腳,勉強摸向他額頭,一指戳上去,“我嫁的男人是個傻瓜嗎?”連名字都會喊錯,喊錯了還這般老老實實在自己面前交待,叫她無奈又心疼,卻也開心。
“我是因誰成了個傻子,你知道的。”他垂了眸子,頭頂向她額前,輕輕倚著對方,十指交纏。微轉(zhuǎn)了目光,尋著她的唇,正欲欺上,卻聽身后寂寂一聲傳來——“南音師傅。”
樓明傲第一反應(yīng)是推開司徒遠,這一推太猛,他險要跌道,只淡皺著眉回轉(zhuǎn)了半個身子。陽光下,當年那個小尼姑已是長得亭亭玉立,正立在對廊上瞧著他二人,面有紅暈,目光躲閃。
“玄兒。”樓明傲輕喚了她,而后松了司徒遠握緊自己的手,緩緩步上去。
“南音師傅,庵外有位圣僧在等您。”她雖是說著,眼神絲毫不離司徒遠,那個身影,自多年前于庵外小瞥后竟像夢魘般時不時浮上心頭`,終于,他又是出現(xiàn)了。
樓明傲只回身對司徒遠一笑,并未掠到玄兒眼中的驚亂:“我先去會會那位圣僧。”她以為是摩什,這么多年了,她是該見見他。
“好。”他溫軟應(yīng)下,目光隨著她一并遠去,再回眸觸到玄兒逼人的注目,微尷尬道,“玄兒,你長大了。”
她是長大了,出腰滿發(fā),眉…亦黛青了。這些他都能看出嗎?
“你…你是南音師傅的……”她羞澀地問不下去,許多年來,她一直在想,那個帶走南音師傅的男子是何人?他可否還能再回一趟庵。
“南音是我妻。”他微微笑了,道。
“噢。”她漸垂了眸,再不敢看他,“那…先生會…會納妾嗎?”或以做他的妾也不錯,終日伺候于左右,她的心愿便也滿足了。
“不會。”這一聲堅定異常,“這一生只南音一個女人便夠了。我不能納妾,更不會。”
玄兒略顯失望地蹙了眉,又淡然一笑:“那先生有兒子?!他們…可是像你。”
“多多少少都會像些。”他搖搖頭笑著,實不明白這小丫頭還要做些什么。
“哪…哪一個最像?”她臉又紅了,視線更不知落了何處。
司徒遠笑彎了眼,長袖攬至身后:“估計…是她肚子里這個。”
南華庵外,夕陽自天邊漸而隱去,落日的光華,映著滿城。
那著僧袍的身影略顯風(fēng)塵仆仆,他一路東尋,終于見到了她。
這女人,便是法慧師傅言中的嘎瑪吧,原是這個樣子,同他想象中的清麗佳人果真有幾分神韻相似。她的確很美,是師傅描述中的那樣,美得不刺眼不耀目,閑閑灑灑淡淡柔柔。淺淺一笑的瑤光,引人心神愉悅。便是這一笑,看得法慧師傅連佛都不愿做了。
“你…你是……”樓明傲見到這位陌生的藏僧,微有詫異,終以輕緩笑道,“你認識我?”
“我叫納措,我聽說過夫人,一直想來見見夫人。”納措謙遜有禮的敬拜,笑得慈悲,這般慈悲的笑,反是讓她恍惚了,多少年了,那般慈悲的笑,只會浮現(xiàn)在夢中,再沒有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如今,相同的笑意,卻顯現(xiàn)在另一個人的臉上。
她雖聽不大明白他蹩腳的漢話,卻也知道他的意思,淺淺笑著與他相對而望,而后誰也不知再說些什么。微風(fēng)一拂,只覺得身子一輕,便由身后人拉進了懷里。司徒遠攬過她的腰,對著庵外的納措,只輕一點頭:“你來了。”只他的眸中之言卻同唇語不同,那分明就是在說——“不要說”。
總有些事情,他不想她知道,不是隱瞞,是不想她再背負從前的重擔(dān)。只此而以,不是最好嗎?她懷中揣著斑斕的夢,偶爾回憶起從前,即便是痛,也甜蜜了。人有時,無需太明白。
那一年,他自南華寺領(lǐng)她離開的時候曾有幸見過摩什最后一面,因果皆是聽他道明了。也便是在那一日,他忽的明白佛祖也是心存些慈悲的。至少…摩什沒有親口予她道出這一切。
納措淡淡揚了笑,皇帝的意思他明白,他也無心細細講來曾經(jīng)的故事,只是想見她一面,而后還了一個心愿。他言過辭別,即是轉(zhuǎn)身離開,只側(cè)身間,徐徐住步,淡淡道:“夫人,你可還記得那一束血蓮?!”
同樣的問話,再次入耳,樓明傲又是一愣,不解地搖頭,不解地蹙緊額頭。
納措只一笑:“費扎山上遍地的血蓮,很美。如果夫人有幸見到,不妨多看他幾眼吧。”
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漸有些糊涂,這般僧人總是高深莫測,非她凡人能夠一眼看穿的吧。耳邊想起當年法慧臨別交予自己的藏語,那一句再見——阿卻拉嘎。她笑了,余暉下如映光華,言聲輕潤:“納措師傅,謝謝你來看我。還有——阿卻拉嘎。”當年無意之間記下的這句藏語不是全然無用,至少現(xiàn)在便是用到了,于是乎,心底對那個人的思念,更重了一分。
納措猛地停步,身形僵立,最后那一句藏言入耳,他竟渾身不自在起來。
司徒遠亦隨著沉下臉,垂眸責(zé)道:“你胡說個什么,不分場合張口就來。”阿卻拉嘎是個什么意思?!她要是不明白,就閉嘴,故作明白當著自己面同和尚言起來,真是要他臉面不好看。
她皺緊了眉,滿是委屈:“說錯了嗎?法慧教的呢。是阿卻拉嘎,還是阿拉卻嘎……再見的意思。”
司徒遠嗓子口堵住,望著她,不知該說什么。那個人…是對她說了阿卻拉嘎吧,不知為何,他的心竟是一痛,是他憐憫那個人,還是為她痛?!兩個人,明明誰也沒有忘卻六世的糾葛,卻仍這般堅強的支撐。
“沒有,你沒有說錯。”他泄了氣,終是輕緩了道,就讓她一輩子迷糊吧,這樣最好,“只不過,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不高興了。”
愣在遠處的納措終沒有回身,一抹釋然的微笑襲上,聲音清遠的飄向身后:“夫人,再見。”
納措徒步遠去,淡淡的暮色逐漸濃重,直到完全包裹住他的身影,自十指間捧起那一支妖艷的血色雪蓮,淡淡微笑。師傅,你竟是對你的嘎瑪說了啊,阿卻拉嘎,所以這六世都無憾了吧。這血蓮,是他自費扎山頂挑選而出。它開在數(shù)丈之高的懸崖壁頂,是費扎山滿山艷漣中最美的那一朵。自西土入東,它在他手中依是努力綻放毫無凋敗。
十指攤開,微薄的余暉映入手中,蓮心悄然綻放,納措靜靜地微笑:“去吧,去你想留守的地方。”一陣風(fēng)起,血色花瓣如蒲公草般浮揚而起,或以,他也該像蒲公草一樣,花罷成絮,因風(fēng)飛揚,落地即生。
南華寺外,司徒遠攬著懷中女人步步遠去。一路間,樓明傲無聲,由著納措,她竟又想起了法慧。也許納措便是法慧派來看望自己的。她無力地笑了笑,笑他如今做了佛都放不下人世凡塵,她一切都好,真的一切都好,他只安心做他的佛,不要再牽掛自己了。掛念了六世,不累嗎?
“費扎山嗎?”她淡淡地問著,眸光溫軟,握緊了身側(cè)人的腕子,“什么時候,我們也去費扎山看看法慧吧,帶著孩子們?nèi)タ矗麄円欢ㄏ矚g聽他講經(jīng)。”
他微凝著她,步子亦隨著緩下來,勉力一笑:“好,等安穩(wěn)了,我們一并去看看他。”那滿山遍野的血色蓮花,也許真的要看一看吧。他不會忘了他,也不會要她忘記,甚至,他會把真相留給子孫們,他們的孩子是要記住那一段故事,故事很長,是書了六世三百年。終有一天,孩子們會理解吧,明白父母為什么會如此相愛,明白母親立身佛堂常以失神的原由。皆是因為這六世走得太不易了,才格外要珍惜,格外要記住。下一世,三個人恐怕都會記不住了……
她習(xí)慣地以手挽住云袖,卻兀然愣下,寂寂地盯著自己的袖口,不解地蹙眉。
“我袖子上…什么時候多出了一朵血蓮?”低著聲音,緩緩脫口言出,五指扶了袖口,仿佛剛剛繡上一般,還帶著一絲熱度。
司徒遠也看到了她袖間的血蓮,果然是似血妖嬈。
他輕輕笑了,握著她的手一并觸上去:“就留著他吧,挺好看的。”
“是啊,很美。”她吸了口氣,目光已被那繡印奪去,不知為何心口成痛,只并不尖銳,“只他開得…有點悲。”聲音微有落寞,淡淡嘆了口氣,無聲無息。
司徒遠抬了目光,深深凝著她,出聲喚她:“樓兒。”
“嗯。”她應(yīng)著回眸,視線交匯間,綻以笑顏。他眼光溫柔,卻也深得見不到底,她知道那里最深處還是她的影子。
他垂了頭,唇微微一掃,觸及她朱唇,那一吻,很輕很柔。齒間輕起,那一聲低低溢出:“阿卻拉嘎。”
她愣住,久久的恍惚,終以回神。眸中迷霧騰起,看不清了…她踮了腳,雙手捧起他的臉,顫抖間細細的摩挲,溫柔的回吻而上,連連喚了兩聲:“阿卻拉嘎,阿卻拉嘎。”
阿卻拉嘎,最后一聲,是念給你聽的……法慧。
阿卻拉嘎,康巴藏語“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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