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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迎面再峙


  云陽殿前,司徒一跪了整夜,但不知雙膝是否還有知覺。

  晨曦初明,前殿正門頓啟,目光隨之迎上,尋著那絳紫朝官下的單薄身軀。然,她卻并未看向自己,一記眼神都沒有落下!心中滑過淋漓慘痛,跪前幾步,膝骨似鋸斷。

  “母親。”聲音嘶啞,鈍而又痛。

  他喚而又喚,滿心惶恐間卻不見那人望向自己。

  樓明傲迎步向前,由冷風(fēng)貫袖,裙角曳過他身側(cè),不作半分停留,直步邁下云階。

  面無表情,似毫不相識。這般的司徒一,她是真不認識了。

  他依然怔跪在云階之上,甫一起身欲攥住她貫風(fēng)卷起的寬袖,五指觸不及,雙膝支而無力,身子向前傾倒趄趔跌于一側(cè),額前撞至寒涼石欄鏤雕,痛已滲骨,最后一聲喚言沉入肺腑,倚著石欄呆呆而坐,悵惘失神。

  清晨間,路上行人煙稀,翠幄軟轎一路而出,不作停歇。偶有院宅啟門“吱呀”作聲,胡同間但也聞到雞鳴鴉聲,樓明傲端坐于轎內(nèi),緩緩閉目,隔離外間周遭一切聲響,只心底“沙沙”如蟲咬的鳴聲愈發(fā)清晰。

  豫園后配間,晨香氤氳而起。

  小丫頭挑滅了最后一息燈燭,撤下燈罩,淺步而出。

  后寢間就榻之人微起身,望著窗外復(fù)蘇之景,出言極淡:“今年的春期卻是短了些。”

  端了盥盆繞屏而入的侍女巧笑盈盈,麻利的放盆浸巾,扭身遞上隨道:“可不是嘛,才多久都聽到蟬動了。”言著眸色一轉(zhuǎn),落及少婦腹間高隆,不由得嘆言,“小主子看是要趕上酷暑來了,真真要主子您辛苦了。”

  “瀾兒。”沉君慈凝著目色,側(cè)首瞥了她一眼,“等這孩子出世后,尋個安穩(wěn)的時機,予你找個好人家安置了后半生可好?!”

  “主子,您說什么呢?!”簡瀾兒一慌,忙就地跪下,“奴婢是主子的人,怎能離了主子。”

  沈君慈勉力笑著搖頭:“你不必隨我在這大宅子里耗。”耗斷了半生并未如何,只耗盡了一世情愫卻是悲哀。

  “主子,咱不說它了行不?!”淚眼婆娑,心中涼下幾分,日后母以子貴,明是該期盼的當口,怎她向來淡薄清明的主子卻是越發(fā)迷糊了。

  不知是風(fēng)疾還是其他,本是寂靜的枝葉輕搖而起細碎作聲,窗外漆門忽而震開,但聽窗外小丫頭戰(zhàn)栗的聲音——“夫人,您不當這般硬闖。”

  沈君慈亦隨聲望向門欄處,但見晨曦下那女子的身影將初日遮下,漫身渡著金邊,如夢似幻。她每邁出半步,微涼的日光即由身后迤邐散入,碎了一地。她沒有看她一眼,只冷然入間,將周身情緒掩下,容色淡淡。

  沈君慈微一抖,唇角含著顫意,不等她看向自己,那抹顫意已然潰散。坐直了身子,一手撐住沉重的后腰,腳下尋著裘毛軟履,好不容易將浮腫的雙腳撐入鞋中,由簡瀾兒攙扶著淡定了起身。能死撐至終的女人并不多,恰沈君慈卻是一位。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尤以這個樓姓女人。

  “妹妹身子重,便不同姐姐行大禮了。”平淡間依是規(guī)矩懂禮,但要外人看不出一絲破綻,連掛在唇畔的那抹淡笑,看上去都再正常不過。

  目色落入她眸中,樓明傲面色如常淺步而上,只一吸氣,凝神立于其身前,一言不發(fā),似忍耐,或似掙扎。

  沈君慈故意笑得更烈,她別無他想,只想聽這女人歇斯底里的怒斥,甚至已做好準備等著那些最骯臟的詞句漫出,卻是同她自己的身子一般污穢。

  樓明傲什么都未說,言她一句必也是臟了自己。只五指頃刻間迎上,“啪”一記聲響,落在沈君慈臉側(cè)的并非是五指血印,而是恥辱的痕記,但要她一生皆忘不掉的罪惡。

  那一掌,卻也不重,并未打散沈君慈唇角肆意的譏笑,只眸中晶瑩,碎裂一片。

  “愛不到的人,便毀了他,毀不及,便毀他的兒子。能做到這一步的人并不多,所以,你是真不如我。”沈君慈肆無忌憚的言笑,容色愈發(fā)猙獰,“樓明傲,我搶不了你的男人,卻能毀掉你苦心栽培的好兒子。我們扯平了,至少我未輸予你。我倒也不怕你鬧。因為你不敢!就像吃了蒼蠅般惡心,言出去是敗壞司徒遠的名聲,不言你便是要由著我生下司徒遠的‘嫡子’。恐怕你至今才搞清楚吧,朝廷文書冊碟中,正妻是我,縱你是主母不可一世,于百官眼中,你的兒女皆是庶出,而你…亦只是位于我名下的一個妾。”

  樓明傲挺了挺脊梁,笑意云淡風(fēng)輕,隨口間漫出不爭的事實:“偏偏你這個妻,做的連妾都不如。”

  “你莫要激我。”沈君慈揚眉以對,努力撐出嫣笑,“我倒要看看,你之尊嚴同司徒遠的名聲相較何以為下?!”

  輕輕晗首,終是明白這女人與自己博弈一出,恰是于此端口等候著自己。

  微醺了雙目,側(cè)首間但望窗外堂間春色旖旎,笑意蔓延:“沈君慈,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其實…你的名字,本夠不及司徒遠的名聲。”

  言著回身向外步出幾步,淡淡停駐,只冷聲砸下——“我不惡心。只不過在替司徒一惡心。”

  如若她今日還能苦苦拉著自己的裙角言她如何般傾慕愛戀司徒一,她怕是也會動了惻隱之心。偏這女人連裝模作樣都不會,她若是學(xué)會把自己的怒意憤恨藏得更深些,興許,自己會高興同她多番交手幾回合。只可惜…她愛得太簡單,恨亦簡單。

  索性不玩了!她不討厭同自己搶男人爭地位的女人,卻厭惡如此下作的手段,尤以要牽連好端端一位青年才俊,最是憤恨不過。那種感覺,仿若自己精心雕作的世間極品,被人隨意踐踏侮辱,不是屈辱,卻是痛惜。穩(wěn)步而出間,由著堂風(fēng)送入幾縷清爽的濕氣,抬目間迎上并不刺眼的晨光:“沈君慈,你該出局了。”

  她錯就錯在,欲以他的名聲牽制自己。

  司徒遠的名聲倒是個什么東西?!恐怕于那男人心中,遠不及她一個手指頭來得重要。而在她心中,自己的尊嚴卻也就是他的名聲。

  東配殿前的回廊,跌落幾枝梅花,灑在袍裾間,延綿而下。落坐于回廊間的男人不時由書中抬眼張望半月門的方向,初日映現(xiàn),那女人卻是去了一夜,但不知有何要事要牽累整夜。心中煩悶,終是無以成眠,索性不睡,一早間擒了書坐于此,靜靜的等。

  恰另一處,樓明傲越過余尺亭廊,繞下半月門,身影立現(xiàn)。

  司徒遠掠上那抹身影之時,她亦相望而來。二人皆愣下良久,終是松開眉頭,安愜的展以默契一笑。

  “相公——”她又是故作了嬌嗔,巧步迎上,討好的言笑。

  他緊上幾步,手邊書由膝間墜下,一手攥上她的腕子,另一伸右手食指封住那朱唇瑩齒,緘默出聲:“回來則好。”

  只這四字壓下她心中翻涌而出千奇百怪的借口,皆是唬言。

  他卻也明白,她出口即要唬住自己,如要由她耗腦子想出那番,不如自己先行壓下那不必要的唬弄。只她回來就好,他不要解釋,不要原因借口,只眼下,她還立于眼前即為最好。

  “相公,有人說阿九小允不是庶出。”

  “相公,還有人說我是你的妾。”

  “相公,你說既是這般,我要不要休了你另謀良夫?!”

  連問三言,雖以頑皮腔調(diào),卻要司徒遠滿顏平靜急轉(zhuǎn)直下,生生唬著臉瞪懷里人:“打哪聽來的混話?!胡聽個什么!”

  樓明傲一番白眼,頗為無辜道:“長著嘴的人多了,偏人能胡言,我不能任聽?!”

  司徒遠目色一沉,但想起了多年前上官逸不知搭錯了哪根筋信手隨下的旨意。方時他卻同她一般不計較,一來是天高皇帝遠,退守京郊偏隅,皇帝老子自也管不到家事,二來東院主母地位已定,將軍夫人的頭銜亦無人在意。如今景況大不相同,更朝換帝,又是重返仕途,名位二字實為重下幾分。這些年,倒也有心改冊換碟,只內(nèi)應(yīng)府那些個迂腐老臣總以先帝旨意強強相壓,言白了,必也是江陵侯的聲望由中起著暗勁。

  他攬著她的手稍緊上:“你可是在意?!”

  “在意!”樓明傲眼一橫,直要被這話氣得幾竅生煙,一指戳到他下巴尖,“我要是在意,早不知要把你休上多少回了。”確也實言,她多看中實權(quán),不在乎那些個繁瑣虛名。

  眉間依然攥了凝色:“你若在意,我再同內(nèi)應(yīng)府那邊說叨幾句——”

  “別,你累不累?!”極不耐煩的瞅著窮認真起來的男人,笑得不懷好意,“得,這會兒知道認真了,早你干什么去了,趕著當口裝模作樣真也不嫌累。快別給我作樣了,說出去就好似我這個鉆營小人占著實位貪著虛名。我可怕累。”

  司徒遠被她噎得滿口無言,得,依著她言,這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了。正訕訕無語時,偏被那小手輟中心口,連著傳出的聲音都酥酥軟軟的——

  “你這里,我看得清。”

  樓明傲指尖不離他襟前,言罷即猛一仰頭,對上那深瞳寂色,笑得明若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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