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jìn)書房，黛玉頓覺身上一涼。

　　此時酷暑已過，秋涼卻還未至。林如海回來得又早，不像之前那樣是晚膳后才喊的人。黛玉和青玉一路走來，專揀著樹涼花蔭處走，便是以她素來清涼少汗的體質(zhì)，也覺得有些燥熱。

　　被冰盆的涼氣一激，素來怕熱的黛玉也不由得舒緩了下眉眼。

　　然后她才注意到，這書房里有兩人。一個自然是她父親，而另一個則是個和她父親年紀(jì)差不多大的道士。

　　這道士留了整齊的長髯，坐在書桌前的客位——比黛玉幼時見的那些“客人”都要顯得自在親近些。

　　且他正瞇了眼睛打量她，倒沒有她記憶中道士的那種感覺。

　　黛玉端端正正的行了禮，便聽見父親介紹道，“這位是鎮(zhèn)虛道長，為父當(dāng)年的同窗。”

　　黛玉又小小驚訝一下——不是方外好友，居然是同窗？

　　她可不知她父親當(dāng)年去道觀學(xué)過什么。

　　但要是同窗，本來該稱一聲伯伯之類的，這個卻顯然不行。黛玉于是又以晚輩身份行了一禮，喊了一聲“道長。”

　　林如海補充道，“他當(dāng)初本來也是為父好友，只是自小就能看見些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不甚其擾，且誤了學(xué)業(yè)，最后被武當(dāng)山的道士帶回山出家去了。”

　　若非有這么個同窗，他對那等玄異之事也不會那么鎮(zhèn)定。

　　武當(dāng)山，全真道！

　　黛玉頓時懂了。

　　有了正一道的正論，所謂的“旁論”。當(dāng)然只能出自全真。且大楚立朝以來，以武當(dāng)為全真之首，雖不像對正一那般重用，兩者基本還是能抗衡的。

　　可惜。那鎮(zhèn)虛道長雖對林如海的親昵語氣驚詫了一番，回頭卻沒給出“旁論”，“你想讓我看什么？你這女兒確實是有先天大氣運的，稀奇的是。也確實是有正氣——可不是你的緣故。氣運雖少見，卻不奇怪，正氣才是奇哉怪也。難怪那張家小子就只說正氣。”

　　還真有“正氣”！？

　　黛玉聽著都覺得奇怪！她想想自己的前生——難道是我不肯向二舅母求饒的緣故？

　　鎮(zhèn)虛道長又道，“你也不用想著隱瞞了，這氣運我還沒聽說過能隱瞞的。修過天眼，有點成就的都能看出來。這樣的人雖如今已經(jīng)不多了，但那是和古時候相比，搜羅搜羅還能找到不少。再者，如今要修煉那些法術(shù)一流。愈發(fā)的要人間財貨并珍奇之物支撐……嘿嘿。如今只怕五六成以上都在順天了。”

　　林如海卻沒應(yīng)。反確認(rèn)道，“氣運和正氣？”

　　語氣甚是疑惑。

　　鎮(zhèn)虛道長又看黛玉幾眼，道。“還能有什么？哦，是了。你女兒還是個美人胚子……怪了……”

　　他竟是越發(fā)的盯著黛玉看起來。

　　林如海忙問，“怎么？”

　　鎮(zhèn)虛道長毫不避忌的道，“豈不聞越是紅顏越薄命？女子的相貌很是怪異，但凡是美貌的，論面相，卻多半是命薄福薄之輩。你這女兒也是一樣，日后定是個絕代佳人，可論面相么……嘿，要是沒有那氣運鎮(zhèn)著，只怕福薄命短。虧得有那樣的氣運，面相倒是不要緊了。”

　　黛玉聽得有些怔怔的——她如今的長相，和前生有何區(qū)別？

　　賈家那些姐妹、大丫鬟，有幾個不美的？

　　林如海聞得此言，卻是氣笑了，“豈有此理！照你這么說，我這女兒的氣運，就是為了讓她不要命短福薄的？”

　　鎮(zhèn)虛搖頭道，“這個倒是難說。氣運一事，雖能見的人多，但也正因如此，反倒不能有切實之言。不過有這樣的氣運，面相確實無妨了。”

　　林如海度其面色，心知他肯定是不曾看出黛玉的“天賦”，心中實在是松了口氣。

　　他這昔日同窗便屬于天賦異稟之輩，到了武當(dāng)后專研術(shù)道，若論眼力，在他們那一道，應(yīng)該是可以名列前茅的。

　　如此一來，能看出來的人定然十分有限。

　　當(dāng)下就讓黛玉坐了，一邊又自己揚聲叫了青玉進(jìn)來。

　　讓黛玉和林如海兩個都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嘆息的是，這鎮(zhèn)虛道長看了青玉，又問了青玉生辰，最終的結(jié)論卻與當(dāng)初的慧遠(yuǎn)并無二致。

　　命格模糊，面相不清，無以言運。

　　等鎮(zhèn)虛聽見之前慧遠(yuǎn)已經(jīng)批過，反怨林如海，“我們好歹同窗一場，要是我說得不一致，難道你還要我和慧遠(yuǎn)打擂臺么？他當(dāng)初也曾到過武當(dāng)，旁的不說，術(shù)法一道卻是精通，我也不過有些眼力，要和他比那個，可是打他不過。”

　　林如海對他的話倒是大部分不以為杵，并不辯駁不說，反留他在林家共度中秋。

　　鎮(zhèn)虛道長卻又搖頭，“我倒是沒關(guān)系。可是外面那小子，師兄聽說我要下山，托我把他送去順天的白云觀。我想著你的事情只怕著急，就先帶著他來了。但還是要帶他上京的——總不能讓他那么小小的一個，學(xué)著那群和尚乞討上京不是？”

　　林如海卻笑道，“這個無妨。轉(zhuǎn)過眼就是中秋。中秋過后，我也是要上京的——如今已經(jīng)上了折子了。數(shù)年不曾面圣，想來太孫殿下也會應(yīng)允，到時候?qū)⒛銈儙�上同行就是。�?br />
　　鎮(zhèn)虛倒也罷了。

　　自聽了鎮(zhèn)虛的話，就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自己想著自己心事的黛玉卻是震驚抬眸，幾乎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家父親。

　　林如海也縷著須，笑著對她點了點頭，又對鎮(zhèn)虛道，“我上次上京時，太孫不過掌著些小事，再上次上京，太孫還在學(xué)中。且我在京的時間到底短了些，倒是不知太孫心性。這次上京，也好查探一二。”

　　林如海很是光明正大的說。

　　雖說只要太孫不至于不堪為帝，他就會支持太孫。但太孫為人如何，對臣子的行事方式也還是有影響的。

　　鎮(zhèn)虛卻對他的態(tài)度有些稀奇——他兩個女兒還在這里呢。

　　但他想了想，倒也沒有追究，只是笑道，“如此一來，只怕你這鹽政之位就保不住了。你說要上京，太孫哪有不高高興興的派人接手的？你這是錢拿夠了，就想著閣臣之位了么？”

　　林如海笑而不答，反問道，“你的師侄不叫進(jìn)來給我看看？我也好讓人安排。”

　　青玉有些莫名，看黛玉。

　　黛玉這會兒卻不好回答她——雖說是立場一致的祖孫，但這皇帝的人手，和太孫的人手，還是有差別的。如今太孫應(yīng)該是在代理政事，但他的人手，肯定不能填滿內(nèi)閣，需要皇帝的信臣來輔助。相比之下，用一個內(nèi)閣的位置來換一個天下難得的肥差，如今的太孫肯定樂意。

　　她父親這幾年在揚州做得很好，本也有了進(jìn)入內(nèi)閣的資格。

　　可黛玉知道，若真的是提出禪讓，她父親就是進(jìn)了內(nèi)閣，也不可能放手施為，除非想被過河拆橋。

　　但不管怎么說，自家父親選擇了不上密折，對這一點，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

　　黛玉正想著，不知道哥哥知道了這個消息沒有，那邊鎮(zhèn)虛已經(jīng)叫了那小道士進(jìn)來。因是全真道的小道士，而全真道如今是禁婚嫁的。林如海也就沒說讓兩個姑娘退避的話，反讓他們見了。

　　只是，和兩個姑娘相比，這喚作“衍遠(yuǎn)”的小道士倒是羞怯得多。

　　自進(jìn)了房，想來是知道有兩個姑娘在，他自始至終都低著頭，壓根兒不敢抬眸，不過小聲道了聲“無上天尊。”

　　就是前生，青玉也不曾見過這么羞怯的男孩兒——何況因他們坐著的緣故，能看得到，這小道士長得十分清秀，并不在寶玉之下——便頗覺得有趣的笑個不住。

　　倒是黛玉知道，這小道士是要被送去白云觀的，白云觀乃是全真道的祖庭之一，既如此，這小道士想來該有些長處，故此并不怠慢。

　　林如海也吩咐黛玉，“我和鎮(zhèn)虛道長再說兩句話，你們領(lǐng)這小道長出去，讓下人收拾出兩間房來，這衍遠(yuǎn)小道長，就和你表哥寶玉做個鄰居吧。”

　　聽見這吩咐，黛玉應(yīng)命的同時，不由得也抿嘴笑了——這一個佛家弟子，一個道家弟子，安排在一處，父親你這是做什么？幸而如今這寶玉是個不知佛理的，倘若不說，旁人未必知道他拜了個和尚為師。

　　青玉顯然更有興趣。

　　不過她這會兒已經(jīng)有了大家閨秀的矜持，只是站起來，端端正正的對那小道士說道，“小道長請隨我們來。”

　　僅僅是一句話，這小道士又念了聲“無上道尊”，然后耳根就有些紅了。

　　青玉幾乎笑倒在地，只能強忍著往外走。

　　黛玉看得出來青玉的心理，也看得出她并不是有什么邪念，想著她在家中有些憋悶，也就隨著她。

　　等到了外面，青玉又拉著黛玉的手道，“姐姐，我也幾天沒見著晴雯了，倒恰好有些針法想請教她，不如我們領(lǐng)著他過去好了，順帶交代下人。”

　　黛玉蹙了蹙眉。

　　這似乎就有些過了。不過，自從回到家，她還真沒顧得上珍珠和晴雯兩個。珍珠來請過兩次安，也不過是一來即走。她倒是真不知道她們兩人如今在林府的情形。

　　再來，青玉這模樣……嗯，應(yīng)該是看著新玩具的模樣。

　　黛玉就點了點頭，“也罷。不是親戚就是客人，倒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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