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妹相見
說到后面,雪雁倒是自顧自的感慨起來。
黛玉對此也并不稀奇。
雪雁的性子,她是了解的。
自那賈雨村做了她的座師,原本跟著她啟蒙的朱鷺朱鹮卻沒跟著上學。伴讀的是年紀小幾歲的雪雁雪鸛。而被當做她身邊管事丫鬟培養的、接朱鷺班的,乃是雪鸛而非雪雁。
只是雪鸛原是被拐的女孩子,家人找上門來要贖回,林家就放了人。因賈氏的身體緣故,又沒找著合適的新丫鬟,雪雁要學的東西才忽然多起來。只是時間還不長,雪雁的孩氣依然甚重。
黛玉對此素來是放縱的。
在她原本的記憶里……或者說在“前生”,王嬤嬤告老之后,她身邊的“舊人”,也就只有雪雁了。
前生,在她身亡之前,她是還了雪雁賣身契的。但雪雁不肯走。黛玉也心知,即使拜托了寶玉,她多半也走不出賈家的大門。那時候的賈家已是風雨飄搖,絕不會任由“逼死孤女”的名聲流傳出去。
想到這個,黛玉瞅著雪雁這模樣,倒是頗有些放松、懷念。
而朱鷺和朱鹮兩個有志一同死瞪著雪雁的模樣,看著也頗為有趣。
不過,黛玉當然也不會放過重點。
雖說她不清楚,為什么她印象單薄的庶妹會有那樣的表現,但還有另一個問題是很明顯的。
等雪雁自顧自說完了,黛玉也就放下點心,再喝了一口溫水,慢條斯理道,“你又去串門了?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雪雁忙道,“哪能這時候去串門!是漪瀾院的小媛告訴我的。”
漪瀾院是巡鹽御史官邸里另一個妾室所居的宅院,除了育有林青玉的越姨娘,另外三位姨娘都住在那兒。
黛玉雖不記得那小媛是何許人也,但這點卻偏偏還是記得的,當下就蹙了眉,“……朱鷺,你去和李姨娘說,家事即拜托了她和越姨娘,那就把人看緊些,別到處說事。馥香院的事情,怎么轉眼就有鼻子有眼的轉了幾個彎,傳到我這兒來了?”
雪雁眨眨眼,小小的吐了下舌,忙轉到朱鹮身后去了。
在朱鷺面前一向覺得自己太跳脫的朱鹮擺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樣,朝她搖了搖頭。
朱鷺卻是有些驚詫。
她是看著黛玉長大的,素知黛玉早慧、聰明。她和朱鹮兩個伴著黛玉啟蒙,雖要大上九、十歲,可黛玉小小年紀都能背四書了,她們兩個也不過就是認了千余字!
可黛玉便是這樣聰明,也到底是年紀幼小、身體怯弱,且又多分了許多心思在讀書上,在內宅事物上便沒空好好學——賈氏原也不愿她小小年紀就學那些東西。
這中間還有一個緣故,這林家數代單傳,且又不蓄養家生子,人事可謂簡單。賈氏一來,早收拾得妥妥當當。這些年并不曾出過差錯。也不用黛玉小小年紀就耗費心神。
故此,不管再怎么聰慧,不用心、不曾學,有些事情自然也是不該通曉的。
可黛玉方才這番話,還有她說話時,那小小的身子展現出來的氣勢和用稚氣的聲音表達的態度……卻分明透出了對內宅事務的敏銳與老練!
有那么一瞬間,朱鷺簡直覺得看到了林夫人賈氏復生。
不過,朱鷺到底是忠心的朱鷺,雖然和林家的其他丫鬟一樣簽的不是死契——這是林家的家風,賈氏也不能改變——但并非死契才能保證丫鬟的忠誠的。
她詫異了一會兒,便自然而然的想著,或者是母親去世后,黛玉終于開始在這方面動腦筋了。
也許就和讀書一樣,對黛玉來說,這些事情其實一點也不難?
這么一想,朱鷺也就拋開了疑惑,但在領命之后,還是笑著替兩位姨娘說了兩句,“兩位姨娘不過是和夫人學了兩月,如何能和夫人相比?出些岔子也是難免。有姑娘盯著,料來也出不了大錯。”
也是。
黛玉自然也相信,若是能力足夠,便只是為了女兒著想,越姨娘也不會任由那些話到處亂傳。
終究是能力不足之故。
黛玉也知朱鷺是不希望她這時候和姨娘們起沖突,就點頭揮手讓她去了,隨即便自顧自托腮沉思起來。連朱鹮雪雁兩個輕手輕腳收拾餐盤的舉動也全沒在意。
到底是回到了原本極為熟悉的環境。
哪怕多出了一點兒意外,圍繞在身邊的,依然是可信的、熟悉的人事。而且也正是這些意外,讓她有千萬件想要弄清楚的事,一時間連先思慮哪個都拿不準。
所以黛玉并沒有細想,原本六歲的自己該是什么模樣的,不自覺地就帶出了日后的經驗。而此時的沉思,也是接了之前的事——
若那是前生,那么,前生的這時候,她應該是病臥在床。后來身子好了些,便被父親送去了京城。終究沒管這些事。如今想來,竟是半點印象也無。
那時候她懂得的事情也實在不多。
林府人口簡單,風氣也和賈府大為不同,雖曾因功封侯,林家終究是詩禮之家。多半是守的古禮——不以人為奴,不以人為畜。
用人不簽死契且多用投靠文書、下人不可輕賤、出門不可乘轎……
她跟父親跟得多,這些東西早隨著四書的啟蒙,刻進了骨頭里。如賈府那樣的人家,雖知道與家中大為不同,她忐忑小心而去,仍沒想到人事那般復雜。
等到吃了些小虧,又有外祖母在暗地里教導,這才慢慢的學了起來。
后來等到父親病重,回到揚州之時,林家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小丫頭少了,內宅多半是些慣用的媳婦嬤嬤。幾個姨娘并無子嗣,沒有什么好爭的,照料父親也是精心。
想來料理林家這般的人家終究不難,兩位姨娘也慢慢學起來了。至少,父親病重并不是內宅不安所致。但要說照料父親等事,幾位姨娘進門最多不過是十一二年的功夫,這些事情又沾不了手,想來卻是精細不起來。
不過,這會兒有了繼子,越姨娘又有了女兒,一切都已經不同。
若這是轉世,說是要改命,這情形看來是有些好處。但改命一事,有那么容易么?又能改成什么樣兒呢?
其實,也不一定要什么兄弟姐妹,只要父親能活得長久些,她的命運就能大不相同。
哪像前生,奉上了林家數代積累的萬貫家財,還要被賈府諸人說什么全靠賈家養活!
她雖不在乎錢財,但那等議論,卻委實令人苦悶。而那樣的苦楚,莫說旁人,便連親近如寶玉、貼身如紫鵑,都要到她臨終之時,方才知曉。
且就是到了那時,她的手中也還有許多余錢可用。
只是她一介病弱孤女,失了庇護,手中有錢又有何用?
黛玉正思量間,朱鷺卻是回來了。且還是領著林父林如海和林家繼子林墨玉一起來的。
黛玉聽見外面的聲音,便忙站起來,收拾了心情。只是,當看到“久違”的父親,黛玉卻又有些怔腫了。
自小被父親帶大,也明了父親為她籌謀的苦心。黛玉和父親的感情,比和母親的感情還要深厚許多。只是她從京城回揚州的時候,她的父親已是憔悴不堪,消瘦難言。
但現在看來……
雖比記憶中的父親頭發要花白不少,人也憔悴不少,卻終究比之后來要好上不知多少!
今昔對比,又仿佛真幻難辨。
黛玉的眼睛幾乎立刻就紅了。待得行禮時喊的那聲“爹爹”,都帶了幾分哽咽。
見女兒這般,林如海的眼眶也有些紅。但他忙克制了見到女兒時莫名升起的感觸,上前扶了黛玉道,“你母親雖走了,你為人女兒的,自是傷心。可也別傷痛過度了,否則叫你母親在地下怎么安心!且石太醫說你身子已經養好了,這是值得歡喜之事才是,正能告慰你母親。”
黛玉聽父親言辭懇切,也忙勉力收了悲意,“……正是這樣。”
她與父親的意思自然不同。但父親的話確實是讓有些茫然的她反應過來——是啊,不論能改成怎樣,難道還能改得比前生還糟糕不成?
自古艱難唯一死。不過就是一死罷了!
當初二舅母暗里翻了臉,她明知是個死字也不肯向她討好告饒。如今想來,這也沒什么好后悔的。既如此,今生又有何可懼之處?依舊憑了本心,盡力而為便是。
這樣一想,黛玉心中便篤定不少。
等她轉向林墨玉見禮的時候,神情已是大體恢復了平靜。
之前她父女兩個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黛玉見禮時又微微低著頭,等她見禮完畢,正式抬起頭來打量這個記憶中印象單薄的繼兄的時候,她這個繼兄的神情,也一樣恢復了平靜。
故此,不管是林如海還是黛玉都并沒有注意到,這個林墨玉的眼中,曾出現過的不耐煩、看不上這一類的神情。
不過,以黛玉的敏銳,或者說以她在榮國公府“鍛煉”出來的多心,她還是注意到,這個繼兄對她疏遠、客氣,并且可以說是充滿了審視!
這是什么態度?
黛玉心中有些驚疑不定,而且本能的就有些不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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