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6章 玉樹臨風
陶亮說著,抬頭往高大的墻頭上看了一眼道,“老家伙挨了我三四十杖子呢,老子不信他還能爬墻逃掉了!”
長孫父子大氣都不敢出,一動不敢動,就聽有人道,“這里沒后門,想必聽到風聲躲到別處去了。”
陶亮道,“太爺有話,長孫無忌不到澎水縣則罷,到了便不能讓他離開,這是長安一位大人物下的死令!將他流放在澎水縣是皇帝陛下和武娘娘的旨意,只要我們困他在這里,黔州刺史府就敢違旨么?”
說著,這些人一陣風又到別處去了。
待人都走遠了,長孫無忌才低聲對兒子道,“果然不出為父所料,長安有人不希望為父去盈隆宮!”
他想起陶亮的話,問兒子道,“在信寧江邊那個獵戶是不是死于你手?”
長孫潤道,“誰不想父親順利去盈隆宮,我便跟他沒完!箭就是我射的!”
長孫無忌道,“幸好射出去的箭非你所常用,上邊居然刻著‘秦王’兩個字!這便好辦的多了,沒有目證,澎水縣問到時,你大可不承認,看他如何定案!”
說著猛擊一掌,震得樹枝一陣亂抖,“難道這不是天意?難道不是貞觀皇帝顯靈?哼哼!想害老子!”
雖然被困在樹上,但一向不聽話的老兒子,偏偏在盈隆宮這件事上同自己出奇一致,長孫無忌自出了長安,還是第一次感覺這么有底氣了。
陶亮話中所說的“大人物”,注定不是“皇帝陛下”或“武娘娘”,長孫無忌能夠聽出陶亮語氣里對這三個人的區分。
如果當日紫宸殿的消息真的是走漏了,以長孫無忌的靈光腦袋瓜根本就不用深想,一下子便鎖定了英國公。
金徽皇帝在位時,徐懋功一直被壓制著蜇伏于疊州,而金徽皇帝一離開長安,英國公重新又抖起來了。
長孫無忌強制著按捺下心頭的悔意,坐在槐樹上想,徐懋功啊徐懋功,老子既然到了澎水縣,你便擋不住老子去盈隆宮。老子對那年初五的事愧疚是有些愧疚,但那都是過去事了。
快些到盈隆宮,見到金徽皇帝一家,變得異常迫切,因為李治和武媚娘所給的兩月之期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
而眼下能夠擋住長孫無忌的,是伸到墻頭上去的槐樹枝,它柔韌而出挑,隨著父子倆的每一嘗試顫動不已,長孫無忌有些眩暈,這與站立在船板上搖擼感覺不一樣。
那時候船不會沉,而此時他會掉下去,重新陷入陶縣令的掌控。
長孫潤首先放棄了,他和父親已經在樹端換了一次位置,每一次樹頂的輕微搖動都可能暴露他們,而陶亮正帶著人在遠處逐處地搜查。
“我們不出去了!”長孫潤下決心說。
長孫無忌患得患失,腦袋里轉了好幾個來回,一時想不透長孫潤的用意。他依著前法,再被長孫潤送回地面。
父子二人站在廁房外,長孫無忌道,“兒啊,你身負著人命案子,再回縣衙不是自投羅網么?有你在外邊,為父入牢也不怕的,但你若陷進來,誰來救我們?”
長孫潤不吱聲,聽著一群人又往這里奔來,他拉著父親順勢拐入廁房,兩人緊靠著門后站住,示意父親息聲。
廁房之外,陶亮吩咐道,“給老子上去個人,看看他們是不是剛剛攀樹爬了墻頭!”
有人登了同伴的肩膀爬樹,槐樹葉一陣簌簌。
然后樹頂里報告,“要從這兒逃的話也是長孫潤逃了,那個年老帶傷的流徒可真走不了!”
陶亮道,“呀,疏忽了,萬一殺人兇犯長孫潤跑出去,先于我們躲入盈隆宮的話,太爺到哪里要人?我們速去同太爺回稟,即刻去兇犯家中阻截!”
遠處,有衙役在奔走中問道,“那個流徒還捉不捉了?”
陶亮道,“他既是甕中之鱉,那我們還急什么!太爺說眼下長孫潤才是最要緊的人犯,審實了長孫潤的罪名,何愁他老子跑脫!可盈隆宮,那是縣太爺都不敢硬闖的地方!”
廁房內,父子二人悄然轉出來,長孫潤仰頭看看,腳底一躥,攀住高處的樹枝,一眨眼便隱入葉叢。
長孫無忌在底下說道,“兒呀,陶亮的主意不錯。”
誰知長孫潤又倒勾著樹杈子朝他探出兩臂來,僅憑著腰力將長孫無忌輕飄飄地又提上去。
長孫無忌恍然領悟道,“這招去而復來,誰他娘都料不到為父躲在這里,你可速去盈隆宮了,去給陛下報信!”
長孫潤踩著樹枝,手還在頭頂上攀著,很快接近了縣衙的后墻頭,此時天近未時了,長孫無忌肚子里除了一杯酒別無長物,覺著空落落的。
誰知長孫潤并未出去,腳踩了樹枝手攀住墻頭,先學了一聲鳥叫,再與墻外的什么人說話,長孫潤問道,“盈隆宮可有人到了?”
墻外低聲說,“都督,沒人來,都督夫人擔心你和老大人,可我們都知道都督的規矩,誰也不能無故擾闖縣衙……大門那里已有人候著,我便到這里看看。”
長孫潤道,“算你有見識!”
長孫無忌以為,兒子大約要吩咐手下助他們出墻,去搬個梯子什么的,誰知長孫潤吩咐道,“衙役陶亮以下犯上,敢打我父,他不能滋潤過今晚!”
有人從墻外經過,對話中斷了片刻。
墻外又問了句什么話,長孫無忌聽不真切,但聽長孫潤無比清晰地說道,“只要不打死,怎么在他身上替老子出這口氣,隨你們的意!!”
底下立刻應了,聲調中罕見的透著不可抑制的興奮勁兒,隨之又壓低了聲音問了什么話,長孫潤回道,
“我和老大人都不出衙,天黑時務必將一個人的飯送到樹上來,無論縣衙的人到家中說了什么,叫我夫人不必擔心……”
人走后,長孫潤退回來,在樹杈上與父親挨著靠在一起,說道,“我下去后,父親須好好隱藏形跡,不要被縣役們發現了。”
長孫無忌很快地答應著,他一向都是掌舵者的性格,但今日,什么都聽兒子的。眼下看,他唯一可指望的人只有兒子、和他手下的這幾個獵戶。
自流放到黔州澎水縣,盈隆宮除了給長孫潤傳了句消息,到目前為止誰都不肯露面,可見盈隆宮對自己這位舅舅的怨念,雖經十年仍未化解啊!
當年,正月初五街頭的那場亂子,不論是行兇者還是“見義勇為”者,誰都未逃死罪,趙國公府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金徽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對長孫無忌的隔膜一定是在這里。
此時再看,盈隆宮能給長孫潤遞個消息,已然是夠意思了。
分手之際,長孫無忌心頭充斥著不舍,于是提醒道,“兒啊!你打人、砸場子什么都可做,但千萬莫認這個人命案!要將事搞大其實也有許多辦法,比如……可以試一試向澎水縣要人,就問問他們將老子給弄到哪兒去了!”
長孫潤點頭,聽聽近處無人,敏捷下樹,大搖大擺原路走了。
長孫無忌在枝葉的間隙里一直看不著兒子才作罷,現在,曾經叱吒風云的長孫無忌連這棵老槐樹都下不去了,他能掌控的就是身邊的樹枝,于是牢牢地將之抓住。
……
盈隆嶺三面峭壁,嶺后霧氣氤氳,如有潛龍伏藏,在唯一一面能夠登嶺的緩坡上,修筑著一層層的石階,在山林掩映中時隱時現,隨著山勢蜿蜒而上,直通山頂的行宮。行宮居高臨下,有虎踞龍盤的氣勢,高聳的白玉石墻內露著數重樓閣,翹瓦烏檐,不知里面的格局。
而盈隆嶺下黃花遍野,小村阡陌,周邊的山上布滿了紅的、粉的、淺紫色的春娟,使人看了宛若置身于仙境。
黔州刺史府的附近是澎水縣,東北方離著最遠是黔江縣,東南方洪杜縣,正西信寧縣,信寧緊臨洋水縣,洋水縣往西南方行夠六十里,便是離黔州府次遠的都濡縣,而盈隆嶺,就座落在都濡縣西北邊界上。
替長孫潤送信的獵戶到盈隆嶺下時,恰好看到從盈隆宮窈窈窕窕的下來一行人,他認得那位畫著淡妝的、宛苦畫中仕女的,正是六夫人李婉清。
旁邊是比她稍矮了幾分、未施妝,但俏麗中帶著幾分干練的七夫人麗容。
后邊跟的是長兒娟,她是盈隆宮主人最小的夫人,排行第十二,看上去少語而穩重,依然有些許宮廷中的韻味。
這些人隨行的丫環五六個,挎著籃子,拿著摘桑葉的鉤子,看來是去芙蓉江邊采桑葉。
獵戶心內驚訝于這些女子永遠都是這般的容顏長駐,六夫人、七夫人看上去說是二十出頭沒有人不信,其實連十二夫人都有這個歲數了。
這些人出行連個護衛的都沒有,只有七夫人麗容腰里挎著她那把長刀。
這些女子們都認得獵戶,獵戶上前行禮的時候,婉清道,“我們姐妹幾個是去巖坪采些桑葉,順便看看老員外,你來可有什么事?高堯這些日子好不好啊?”
獵戶知道六夫人說的老員外是兩位,一位是婉清的父親,另一位是麗容和麗藍的父親,兩位老人都住在巖坪,距離著盈隆嶺六七里的路程。
在巖坪那里除了有桑林,還有一座鐵窯和一處荔枝園,這些都是盈隆宮的產業,平常分別由兩位員外掌管。
李、麗兩位員外的手下各有管事,鐵窯和荔枝園內各雇了不少的當地鄉民做工,兩位老員外日常倒是清閑十分,常去芙蓉江邊垂釣,三位夫人這是連采桑、帶看望老員外。
聽了獵戶帶來的消息,六夫人婉清對麗容和長兒說道,“啊,原來是舅父大人到了,這可是個好消息!我們不去巖坪了,回宮去與柳姐姐說知!”
長兒道,“大王不在宮中,可他說過的,誰都不能步出都濡縣半步,柳姐姐即便得知了這個消息,我們還是去不了澎水縣啊。”
七夫人麗容道,“六姐,峻和麗藍去硯山鎮也沒有多遠,舅父到了澎水,盈隆宮是什么主張總要等峻回來再定,說不定借此機會,我們都可開例、去澎水縣地面走一走呢!”
獵戶問道,“大王去硯山有什么要事?”
長兒娟回道,“大王早先在西州的兩位老部下,也是一對夫婦,他們已辭官不做,剛來了飛信、說也要從長安到黔州久居,大王這是親自替他們在硯山安排住處去了。”
獵戶道,“這可太好了,又有老朋友到來,我回去后即刻報與都督知道,不知這二人是哪兩個?”
六夫人道,“你只要一提他們長孫潤便知道——原潼關的正副將——蘇托兒和熱伊汗古麗,峻得知這個消息,你說他能不親自出馬么?盈隆宮總要在他們到來前,便將莊院替他們夫婦選好,再物色些可靠的人給二人來用。”
硯山鎮在盈隆嶺東南十里,正當洪杜縣與都濡縣之間的官道要沖,崇山峻嶺中所產石料正是制硯良材,盈隆宮在那里亦有幾家制硯產業。
李婉清請獵戶與她們同返盈隆宮報信,獵戶這些年只到過宮中數次,能借機再到盈隆宮看一看,他心中正有此意。
因為盈隆宮中有另幾位夫人,像柳夫人、樊夫人、四夫人思晴、五夫人崔嫣,竟比眼前幾位更要出拔,于是這些人返身往回走。
上山半里,便是一道石寨,石寨攔路而建,砌著一道石門,墻上像模像樣的壘著垛口,有五六個孩子正在門內嘻戲。兩個大的各十四五歲,分別是盈隆宮大公子李雄,二公子李壯,各是玉樹臨風的英俊少年。
此時李雄李壯二人正在比刀,一人一把紫竹刀舞得有聲有色,他們腳下進退迅捷,招招式式看得上山人眼花繚亂。
再加之二人的母親柳玉如、崔嫣本是同父姐妹,李雄、李壯看上去有如雙生之子,如今再快速騰挪起來,獵戶幾乎分不出他們誰是誰了,他暗自感概兩位公子的身手,除了稍欠力量之外,在招式上竟要令人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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