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不由的對李治和武媚娘小小地佩服了一下，這兩口子看來也是真動了一番心思。

　　如此一來，金徽皇帝發(fā)家的西州，將來哪怕戰(zhàn)事再慘烈、甚至是毫無人道可言，至少盈隆宮不會有什么反感。

　　酒喝完，送顧司階前去休息之后，長孫無忌回來一躺下就再也睡不著了。

　　一個小小的左武衛(wèi)的司階都能上一趟盈隆宮、且討來金徽陛下的墨寶，至少說明金徽陛下的大門關(guān)的還不是那么緊的。

　　而自己這位親舅舅造訪盈隆宮，想來盈隆宮的主人一定也會遠(yuǎn)接近迎。

　　那么李治和武媚娘誠意切切的話則有八成的可信：只要他能請得金徽陛下步出盈隆宮、移駕大明宮重主朝政，大唐和趙國公府的輝煌將指日可待！

　　長孫無忌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整宿，他興奮于一個劃時代的新局面即將重新回歸，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年的正月初五晚上，各種跡象都表明金徽陛下身中利箭，不治身亡。任何一位朝臣對這件事都沒有過一絲的懷疑……那金徽陛下又是怎么到的盈隆宮？

　　不過這些疑問已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徽皇帝能夠重主大明宮！

　　金徽皇帝在闊別長安近十年之后，又是個什么樣的風(fēng)采？

　　還有柳玉如，聽說她在離開大明宮時還患著失憶之癥，一應(yīng)的日常照料都在其余的姐妹們出面，那時至今日她又是個什么風(fēng)采？

　　謝金蓮、樊鶯、思晴等人和那些皇子們又是什么風(fēng)采？

　　所有的疑問，幾日后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在李治廢后一事中同自己唱對臺戲、且在此事中占盡了好處的許敬宗、英國公李士勣等一大批人的好日子想來也該到頭了！

　　長孫無忌就這么思前想后，又想到了老兒子長孫潤，這個王八羔子當(dāng)年一氣之下、掛印辭了涼州都督之職，攜夫人高堯跑到黔州來做個獵戶，看來私下里同金徽下也是一直有往來的。

　　如果趙國公府能夠重現(xiàn)往日輝煌，那么長孫潤大約仍可再入官場，他長孫無忌往日所受的所有委屈，大約可以有冤的報(bào)冤、有仇的報(bào)仇了。

　　不知不覺，東方的天色已然亮了。

　　負(fù)責(zé)押解長孫無忌的幾名差役已經(jīng)起來，洗漱、用過早點(diǎn)之后，一行人辭別了顧司階，兩路人一南一北分別上路。

　　顧司階說，“國公馬上便至黔州了，而下官行程仍遠(yuǎn)，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只好將來等國公回了長安，下官再親至趙國公府拜望。”

　　船是前一晚雇好的，在涪州碼頭，這些人棄陸登舟，往黔州進(jìn)發(fā)。

　　從涪州至黔州，水路三百三十里，涪江水道蜿蜒，兩岸蒼翠如蔭、猿聲不住，船家一面撐船一面還講了個故事。

　　話說三國時劉備在世時，涪陵人反叛，蜀將鄧芝帶兵討伐，行至此處名叫雞鳴峽。鄧芝看見有母子兩猿相抱、于山林間嘻戲。

　　鄧芝引弓射中了母猿，幼猿悲啼不已、替它娘拔箭，又以樹葉替母猿堵塞血流如注的瘡孔，其情動人心魄。

　　母猿最后依舊是死了，鄧芝為此羞愧萬分，曾投弓于水。

　　長孫無忌聽了這個傳說不禁大發(fā)感慨，野猿尚且如此，何況人呢？

　　金徽皇帝對待兄弟李治，并不像他們的父親那般手足相殘、血染玄武門，說起來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權(quán)力常常讓人泯滅天性，不顧親情，許多人的所行都不如一對野猿。

　　拘泥于常情而缺少殺伐者，大多會被人視為成不了大器。但妹妹觀音婢的這兩個孩子，正是用事實(shí)、令世人看到了人情的另一面——至高無上的大唐皇位，是可以在親兄弟間讓來讓去的。

　　金徽二年的正月，哥哥讓皇位于兄弟。

　　眼下西方動蕩、東方高麗方面蠢蠢欲動，連吐蕃也不安份，這不兄弟又要請哥哥出山主持大局了。

　　長孫無忌的心情多年來一下子好的不能形容，暗下決心道，“假如長孫家能夠借此機(jī)會重新發(fā)揚(yáng)起來，一定要學(xué)習(xí)諸葛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長孫無忌在幾名長安解差的陪同下，在子午谷中行程近二十日，心情之急切、腳步之輕快多年未有。

　　但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自從一出長安城便讓人跟上了。

　　此人一身獵戶打扮，四十來歲，落腮的胡子，騎了一匹馬。隨身的物品中只有一張硬弓、數(shù)張獸皮，像是要到集市上販賣。

　　但他不動聲色地在子午谷中尾隨著長孫無忌一行，住店及宿于驛館時記以徐姓，從長安一直跟到了涪州。

　　英國公李士勣給他的密令是：不能讓長孫無忌活著到達(dá)黔州。

　　這是李士勣軍中的親信，箭無虛發(fā)行事也機(jī)警，因而英國公才將他派來。

　　大明宮召見長孫無忌，并流放他到黔州，李士勣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為了減少嫌疑，李士勣不許他在前半程動手，更不能暴露身份，因而此人在入谷后的前半程，并沒有動手的打算。

　　在通州以北，此人只是尾隨觀察毫無提防的這一行人，記錄他們的行止，為接下來動手添些把握，但是等一過了通州，這人卻發(fā)現(xiàn)要動手也不方便。

　　因?yàn)樽游绻戎兄挥幸粭l道、沿路驛館相接，谷中行人不絕，這人居然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下手機(jī)會。只要他敢在大路上放了箭，一眨眼便會有人將他摁住。

　　在涪州驛館，此人在長孫無忌邀請顧司階共飲時，便在一邊的角落里埋頭用飯，耳朵一直在聽著這邊桌子上的談話，雖然聽得隱隱約約，但大大意思卻聽明白了。

　　等到這邊桌上人展開那段黃綢俯身視看，獵戶才猛然想到了英國公派他出行、尾隨射殺長孫無忌的深一層目的。

　　吃罷了飯，獵戶不入宿，而是趁夜收拾了馬匹物品，出了涪州驛館。

　　從涪州至黔州，走水路的話跑不了涪陵江，到了澎水縣也就到了黔州。

　　他知道涪陵江水過了武隆渡口之后，在信寧縣有個急轉(zhuǎn)，涪陵江在那個地方折往北向、然后再回頭去澎水方向。

　　而在信寧縣地段是個下手的絕佳機(jī)會，上游江水在這里流速加快，上行的船只行至這里都會降速，他只要埋伏在岸上的樹林里，一箭射殺了趙國公之后很好脫身。

　　那時候?qū)Ψ皆诖�上一定手忙腳亂，而刺客在岸上，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完成英國公的使命，然后回長安去領(lǐng)賞。

　　徐獵戶打定了主意，摸著黑、沿江岸往信寧潛行，天亮前抵達(dá)，這里的江岸有如弓背，他選了地勢高、視野開闊的地點(diǎn)隱蔽下來。

　　從這里看往江面，長孫無忌的船不論是從西北迎面而來、或是折了彎、再朝東北方向而去，他都有暗中施射的機(jī)會。

　　只要他愿意出手，沒有人能在他的箭下逃出生天。

　　大唐最知名的幾位射手幾乎已經(jīng)凋零殆盡，李元景、李恪、李道宗、長孫潤、薛萬徹……目前只剩下左千牛大將軍薛禮、遼州都督李彌的射技是被他看在眼里的，別人誰還行？

　　放在幾年前，將弓引開來瞄準(zhǔn)趙國公長孫無忌，他連想都不敢想。但是眼下，又到了抉擇的時候了。

　　如果這一箭射不出去，或是射出去未中目標(biāo)，英國公不會放過他和家人。

　　射中了目標(biāo)、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英國公也不會放過他。

　　天色剛剛亮，下游涪州方向的江面上尚無長孫無忌的船影，對岸的密林?jǐn)n罩在一片水霧里，沒有一絲動靜。

　　獵戶伏在一塊大石后邊，身底下鋪著帶來的獸皮。這人看了看底下起伏的江水，忽然覺著不久后的、事關(guān)著身家性命的這一箭沒什么把握。

　　他砍了一截一尺半長短的枯木、起身向上游的江水中奮力投去。

　　這段木頭徑長三寸多、不足四寸，長短下有如長孫無忌的肩寬，它在空中打著滾兒落入江中，隨后起伏著、時隱時現(xiàn)的朝他這個方向漂過來。

　　這人引弓搭箭，一箭射中江面上的木頭，獵戶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這般起伏而移動的目標(biāo)才考驗(yàn)施射者功力。

　　木樁上插著箭往下游漂去，但獵戶只對自己滿意了片刻，很快便大吃了一驚！他發(fā)狠地揉揉眼睛，吃驚地看到那截木頭上插了兩支箭！

　　其中一支箭是他剛剛射出的，而另一支箭是赤紅的箭桿，根本不是他的。

　　讓他害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支箭是從哪個方向射出來的！

　　在寂靜十分的清晨，涪陵江邊人跡罕至，有一個同他一樣精于射技的人，在他釋放弓弦的同時也射了一箭，而獵戶連對方的弓弦響自哪個位置都沒有留意！

　　他一下子伏回到巨石后頭，心砰砰亂跳，先把自己身后、左右的樹林里打量了一陣，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估計(jì)箭是從對岸射來的。

　　沒人逗他玩，要逗他玩的話對方早該現(xiàn)身了。

　　而這一箭對他的警告意味極其明顯——以對方這樣的射技，既要射中、又要拿捏著他這邊放箭的分寸、同時施射來隱藏形跡。看來比他還要牛氣了。

　　如果人家想出奇不意射人的話，恐怕獵戶此時已經(jīng)交待在這里了。那英國公交待的事情還做不做？做與不做的風(fēng)險(xiǎn)各占幾成？

　　……

　　長孫無忌起得有些晚了，再下船便是黔州，不必像剛出長安時那樣急切。

　　更主要的是，在他剛剛得知金徽皇帝未死的消息不久，便從顧司階那里進(jìn)一步證實(shí)了消息的真?zhèn)巍?br />
　　一上了船，長孫無忌便想起了他的長子——長孫沖，他隨著自己的失勢也失去了秘書監(jiān)的職位，此刻長孫沖應(yīng)該還在流放嶺南的途中。

　　如若沒有大唐西部的亂象，大明宮里的李治和武媚娘興許也就想不到盈隆宮，興許長孫家從此也就徹底凌落了。

　　不論是李治還是武媚娘，都是內(nèi)事強(qiáng)于外事，謀內(nèi)勝于謀外，經(jīng)營軍旅陣仗、調(diào)兵遣將真不是他們的強(qiáng)項(xiàng)。

　　而在長孫無忌的印象中，自從金徽皇帝一隱身，安西都護(hù)府方向便生出了惱人的亂象，看來西州同金徽皇帝還真是有那么點(diǎn)淵緣——皇帝起事是在西州，復(fù)出也因?yàn)槲髦荩?br />
　　長孫無忌此時心潮起伏，挺身站于船頭，隨著船在江水中不時的搖晃，也刻意不去扶一扶什么東西。

　　差役和船家都提醒過他，他也不去扶。一個大唐的趙國公，這半生倒是走過了多少的激流險(xiǎn)灘，小小的涪陵江算得了什么！

　　船至武隆渡，船家便告訴他的乘客，這里已算是黔州地界了。再過了信寧地段，水勢便會變緩，就算在船板上拿著大頂也能順利到黔州了。

　　剛說到這里，船家便頓下話頭不說了，隨后奇怪地對長孫無忌道，“回稟老爺……我怎么看到江中剛有一截木頭漂過去了……上邊還插了兩支箭，一紅一黃的箭桿子。”

　　長孫無忌道，“船家，那是你眼看離光了，哪有那樣的事！即便有也算是個吉兆，不信我們走著瞧。”

　　船家道，“老爺你要扶穩(wěn)了，信寧段的江面就要到了，而小人也不能再陪著老爺說話，”

　　話音一落，就見前方的江面一折，往左邊拐去了。隨著船只緩緩的逆流而進(jìn)，對面的一片樹木蔥郁的江岸也越來越近。

　　長孫無忌不愿去艙里，看到船家正在吃力搖櫓，便也去船尾相助。船家慌忙道，“老爺，這怎么使得呢！小人行船送客掙的是辛苦錢，怎好勞動老爺?shù)拇篑{！”

　　長孫無忌爽聲笑道，“這你便不懂了，此刻急流，何人都須同舟共濟(jì)，若說身份我們都是渡客。”

　　金徽二年的正月，在休祥坊書場，他曾帶著人去包夜場，而成群的聽書人曾經(jīng)由衷地贊揚(yáng)過長孫無忌、和他身后的長孫府。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只有過分看中身份的人才會擺那些臭架子。

　　兩人奮力搖櫓，隨后又有兩名差役從艙中跑出來相助，長孫無忌已經(jīng)冒了一身的熱汗，此時被差役替換下來，一下子坐在船板上喘氣，自嘲道，“老夫已經(jīng)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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