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至今不大明白，金徽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使情理之中的政敵也甘心為其所用，連代撫侯高審行也被他鼓動起來。

　　武媚娘被扣玄武門時，曾針對“盛世”說過一番話，德妃思晴必然一五一十對皇帝講過。金徽皇帝就是因為這個，忽然動了起用武媚娘的心思。

　　如果讓大臣們得知此間細(xì)情，這些人說不定會驚掉下巴。

　　但有些事連趙國公和江夏王爺都不便深談，也難怪金徽皇帝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來了。

　　太妃徐惠當(dāng)時的態(tài)度令皇帝吃了一驚，他不知道徐惠因何會有這么激烈的反應(yīng)，她居然敢斬釘截鐵地拒絕。

　　皇帝猜測徐惠與武媚娘之間一定有過節(jié)，或者兩人之間的敵意就是緣于以前的爭寵。或者徐惠一定知道武媚娘給晉王侍讀的事，她對此人有些不齒。

　　不過這也令皇帝冷靜了一下，徐惠不肯幫忙，他找誰都不合適。

　　柳玉如比徐惠更清楚武媚娘的底細(xì)，對這個人更該深惡痛絕，不但不會幫忙，還可能一聽便鬧起來。

　　謝金蓮去了也看不明白，樊鶯約莫著會瞪眼，至于思晴，他不忍心讓這個乖乖寶陷入可能的誤解中去。

　　肯替自己去做這件事的殷妃，又行動不便。

　　麗容與武媚娘還算熟悉，人也機(jī)靈，但皇帝不用想就知道，他只要同麗容一說，麗容一定直接去柳玉如那里告發(fā)。

　　這是有史以來，皇帝唯一一次優(yōu)柔寡斷。

　　只有武媚娘對盛世是分開來看的，很難得，皇帝只想找個人去感業(yè)寺探察一下，并未說起用她，就有這么大的阻力。

　　皇帝微服到永寧坊一趟，現(xiàn)在回自己的老宅子也得偷著來了。

　　郭孝恪不便多說，但夫人崔穎一聽，便勸道，“陛下你還是省省心，依我看玉如對徐太妃已經(jīng)夠大度了，徐惠才多大？幸好她出眾之處不在容貌，辦女學(xué)又是玉如贊同的。”

　　郭孝恪說，“若是再引起晉王的誤解，更得不償失。”

　　皇帝走后，郭孝恪對夫人道，“夫人，我們不能以常人看待皇帝，興許他有道理，而且此事指望不上你那些女兒們，他才跑過來的……你看……”

　　夫人說，“真不理解你們，那你陪我走一趟，我們?nèi)ジ袠I(yè)寺左近散心，這樣也就不怕讓女兒們知道。”

　　兩人說走就走，永寧坊的護(hù)衛(wèi)只帶了幾個人，高白和雪蓮跟隨，他們要出金光門，然后繞到城西北，感業(yè)寺就在那里。

　　金光門大街正對著太廟外街，一行人是效游的裝扮，往北走、過漕渠上的石橋，郭孝恪隔著車簾對夫人道，

　　“郭某一個瞞死之人，也就是金徽皇帝當(dāng)朝，才敢在長安大街上走動，我們替他跑跑腿也是應(yīng)該的。”

　　夫人在車內(nèi)道，“只限于這一回，為妻說過不許你再摻連仕途的，我寧愿與你廝守這后半世。”

　　夫人聽郭孝恪在馬上應(yīng)允著，車就停了，郭孝恪與人招呼，“高大人別來無恙！郭某聽說高大人出任國子監(jiān)祭酒，恭喜了！”

　　崔穎在車內(nèi)聽高審行的語氣，居然沒有料想中的陰陽怪氣，“郭兄，審行慚愧呀，審行能夠復(fù)起，唯有殫精竭慮以報皇恩，別的什么都不會計較了！”

　　他說，“但審行以為郭兄有些雄心泯滅了！難道是得了新夫人的緣故？我皇英主，我們正該竭力輔佐！審行有心舉薦郭兄出仕，哪怕郭兄去國子監(jiān)，審行給郭兄打個下手也成。”

　　按常禮，既然人家提到了自己，語氣又較任何時候平和，崔夫人就該現(xiàn)身見禮，但她沒動，心內(nèi)暗暗奇怪高審行最近的變化。

　　郭孝恪在車外說，“多謝審行兄關(guān)照，郭某夫人今日恰巧身子不適，不能行禮，還請審行兄見諒啊。”

　　高審行這才稍稍有些醋味地應(yīng)道，“尊夫人是有身孕了吧。高某理解，因為劉青萍也一樣的懶……高某有公務(wù)在身，我們先別過，但審行誠意邀請你們這對賢伉儷，有功夫去鄙府一敘。”

　　馬蹄聲遠(yuǎn)去，聽郭孝恪獨自嘆道，“郭某還出什么仕！連高審行都變得認(rèn)不出了，金徽天子馭人之道，讓郭某早就如個傻婦人了！”

　　雪蓮道，“大人，有夫人在車中，你就敢這么說！”

　　郭孝恪側(cè)耳聽車內(nèi)沒有動靜，趕忙住嘴。

　　不過在郭孝恪心里就認(rèn)為，他與夫人的感業(yè)寺之行不能像郊游一般可有可無，去了以后一定仔細(xì)看看這個武媚娘。

　　才出金光門，又碰上一駕馬車剛剛進(jìn)城，隨車人跳下馬、沖郭孝恪行禮，“父親大人，這是要往哪里去？難道是回西州？”

　　說話的是郭待封，車中有人聞聲挑簾現(xiàn)身，是高暢，她跑過來見崔夫人，“母親，我們才回來，你們不許去西州。”

　　崔夫人原來只是高暢的五嬸娘，如今卻成了婆婆，感覺心情上又近了，兩人這次回來就是專程看望郭孝恪和崔夫人的。

　　聽了崔夫人的去向，高暢對待封道，“我們同去，然后同回。”

　　……

　　感業(yè)寺。

　　先皇無子的遺妃們有一部分就在這里落發(fā)為尼，年歲稍大的都去昭陵守陵了，年輕一些的都在這里。因為感業(yè)寺離著長安很近，治安會好一些。

　　武媚娘上山砍柴，皇家禁園——芳林苑盡收眼底，她常常忘著那里出神。

　　她恨不起貞觀皇帝，先皇在出放三千宮人中，獨獨將武媚娘這個才人也列入名冊，說起來已算開明。

　　現(xiàn)在看，她已經(jīng)后悔沒有隨著三千宮人一起去夏州了。

　　她也恨不起晉王李治，晉王是她人生中所遇的有情人，誰想到他是個失敗者，再也管不了自己了。

　　她也恨不起金徽皇帝，要恨的話，只能恨他當(dāng)時在崇文殿、為什么不再仔細(xì)點兒，到書案下再給她補(bǔ)上一刀。

　　感業(yè)寺里沒有宮婢和內(nèi)侍，只有滿臉愁容的棄婦們，所有人都一樣，一切的生計都要自己動手，彼此之間連紛爭的心思都沒有。

　　她放下從山上背回的柴，再去提水。

　　感業(yè)寺的水井在寺外，要走不近的山道，臨近山上寺里的和尚也要到這里來提水，武媚娘趕到時，正有五六個和尚圍住井口，各人一副擔(dān)子。

　　但他們打了水卻不走，在那里磨蹭，有人說，“阿彌陀佛，你們快看，聽說她是先皇帝的才人，怪可憐的！”

　　另有人怪笑，“恨不能生作這口井啊，每日里還有六七個和尚來光顧。”

　　“呃……這位仙尼，你可是要打水？要不要貧僧來幫忙？”

　　武媚娘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不再走近，只等他們走開。

　　有個和尚出言戲弄道，“貧僧有些奇怪，以仙尼這樣的資色，為何也沒給先皇生下皇子呢？要不然也不致于……”

　　“依貧僧看她還是心思不活！上次宗正寺的人來感業(yè)寺送糧時曾在這里歇腳，說有個徐充容也未生皇子，但卻未落發(fā)，也未出宮，而且還被金徽皇帝升了太妃，你們說怪不怪？”

　　“這還難猜？只有死心眼的女子才會自己提水！”

　　“仙長，你只要求貧僧一句，水我替你打上來。”

　　武媚娘不吱聲，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他們，有人在她背后端詳著，說道，“真是可惜了這副身子，做皇帝是比修行好，丟下的女人我們也只能看著。”

　　去年八月，武媚娘同太子在大明宮宮墻上觀看長安賽馬，城頭上馳得開小型的宮車，她與李治視馭者為無物，兩人即便在車中說些放肆和輕佻的話語，也無須在乎馭者的反應(yīng)。

　　如果馭者此時此刻站在這里，他只須瞪瞪，便能將這些野和尚們趕開。

　　現(xiàn)在，這些和尚們無須在乎她的反應(yīng)了。

　　武媚娘曾以為，她是有資格戲耍黔州刺史側(cè)室的人，她拋出去一塊銀質(zhì)牌子，讓它彈回到呂氏的腳下，可以一面享受著太子的夸獎、一面憐憫那個一無所知的女人。

　　有一人走到她的身后，對同伴們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我們不要再為難她了，”又對她道，“你把桶給我。”

　　不等武媚娘反應(yīng)，手中的桶便到了對方的手中。

　　那人步至井臺邊，俯身下去將桶上拴的繩子一擺，木桶傾了傾、沒入井水中，然后他倒換著手，將桶一下、一下提上來。

　　武媚娘跟至井臺邊，心存著感激，好人雖不多，但有好人啊。這個人身子壯實，雙腳叉著在井臺上站穩(wěn)，專注于手中的事，

　　不知什么人護(hù)著兩駕車子上山來了，武媚娘感覺不該讓人看到一位陵園妾如此久地與幾個和尚在一起，只等這人將水提上來，她就趕緊回寺。

　　滿滿的一桶水升到井口，還有多半截兒在井里時，那人對她道，“哎呀仙尼，貧僧力竭了，腰已軟了，須你上手扶一扶才行！”

　　武媚娘又羞又氣，退回一步，對他怒目而視，他眉目端正，卻比那些嘻皮笑臉更可恨。

　　兩駕馬車愈來愈近，有七八人騎馬相隨，而和尚們盯著井邊，只顧哄笑，“你還不快些上前助力，桶可是你的！”

　　武媚娘的心就如這只木桶一樣，桶上的水淋漓的滴回井中，別人看不到。

　　話聲落，井邊和尚手一松，“嗵”的一下，連桶帶繩子全丟回井里去了。另有人喊道，“來了官客了，我們別惹麻煩，快走！”

　　幾個人一哄而散，擔(dān)起各人的擔(dān)子往山下去，井臺邊只留下一位青袍尼姑呆立不動。

　　上山來的正郭孝恪和崔穎、待封、高暢一行。郭孝恪父子、高白和雪蓮騎馬，早就看到這邊的故事。不等郭大人吩咐，高白一揮手，永寧坊護(hù)衛(wèi)及鄯州跟班一下子將去路攔住。

　　管家喝道，“佛門賴痞，方才在井邊做的好事，全給我扣住別動！”

　　郭待封的脾氣也不好，他清楚看到這些人將女尼的桶丟下井去了，喝道，“老實講，是怎么回事！”

　　今天上山的人為不張揚(yáng)，連護(hù)衛(wèi)們都是穿的便服，郭待封亦是一身白袍，和尚這邊也有六人，以為攔住他們的不過就是哪里的富戶，有可能是到廟里進(jìn)香的。

　　有兩人不以為然，此時已由最初的驚懼中走出來，撇著嘴道，“施主你可別對我們不尊重，寶剎無名，又怎敢建在禁苑邊上！說出來可不要嚇壞你！”

　　雪蓮下了馬，跑到井邊，探著頭往井中看，井中只浮了半段桶繩，她扶住年輕女尼，安慰道，

　　“你莫怕，今天不必郭大人出頭，只要我家高白，便能嚇出他尿來！一定為你出氣、討個公道。”高暢也跑下車來看究竟。

　　“不遠(yuǎn)處便是紅云寺！正是貞觀十年太宗皇帝陛下為先皇后祈福所赦建，連長安、渭南兩縣縣府都不來管我們的閑事，你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人物！敢擾貧僧清修！識相的還不快滾開。”

　　井邊，武媚娘問雪蓮道，“姐姐，你說的是哪個高白？”

　　高白嘿嘿一樂，正對和尚們說道，“在下不才正是馬王府管家，高白。”

　　六個和尚聽了，一下子吱唔，腳底下一動都不能動。

　　武媚娘也愣了一下，永寧坊的人來了。

　　誰不知道金微皇帝就是原來的馬王殿下，原來站在他們面前的，正是馬王府的大管家。

　　高暢已從井邊跑回來，就近“叭”地一巴掌扇過去，那人臉上火辣辣的，一動沒敢動，高暢道，“看把你能的！仗著先皇赦建的光不行正路，你既說出底細(xì)就更好辦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說著又“叭”地一下打到臉上去問，“金微皇帝便是你姑奶奶的兄弟，我打不打得了你？”

　　崔夫人從車中挑著簾子提醒，“我們還有事，高暢你就長話短說。”

　　高暢又將手舉起來，打一下說一句，“我兄長是西州刺史高岷，我娘是東陽公主，我夫君是鄯州長史郭待封，我公公是安西大都護(hù)、婆婆是寧國夫人，比你那個渭南縣令如何！”

　　已被打了六七巴掌的和尚正是往井里扔桶的，高暢說一個人他嚇得一哆嗦，臉上再疼一下，說個人一哆嗦，臉上再挨一下，此時人已崩潰。

　　一直捱到高暢住手，他才敢抱著腦袋蹲下去。

　　郭孝恪和崔穎都知道高暢的脾氣，疾惡如仇，仗勢也足，再不制止的話她還能打個十幾掌不停手，而和尚的臉早都腫了。

　　其他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也不敢出，看今天的架勢，弄不好連方丈都得讓這些人揪過來說清楚。

　　高大小姐踢了他一腳，又在喝斥：“古人言，于無人處修行，貴在自持。而你們一群壯僧卻欺負(fù)她孤弱，簡直不如畜牲，看明日姑奶奶不將你這紅云寺拆了壘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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