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解去西州
柳氏大概是在村姑家里洗澡受了風(fēng)寒，晚上還強(qiáng)迫自己喝了些酒，躺下睡著之后就一會冷、一會熱的，渾渾噩噩，感覺騰云駕霧，身子底下無根。
誰知早上天光一亮，一醒過來感覺頭腦清明，侯駿的兩條胳膊一條被自己枕在頸下，一條軟軟地搭在自己的胸前，腦后仍舊傳來侯駿均勻的呼吸聲，再看夜間侯駿將兩人的被子疊蓋在一起，回想起昨夜自己發(fā)熱，若不如此恐怕還好不了。
而眼下，自己正倦在侯駿的懷中，他的一條腿也于睡夢之中跨壓在自己的腿上。此等情形讓她心頭一顫，似有一縷春風(fēng)從心頭拂過。
她就這么躺著，沒有要動一下的意思。來到西州以后發(fā)生的一幕幕以及剛才一睜眼的剎那，侯駿給她帶來的心悸的感覺，像一出兵荒馬亂的戲在她的腦海里閃過。
雖然她沒有回頭，但是侯駿那張楞角分明的臉分明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前。她強(qiáng)迫自己處于一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因?yàn)榇藭r一陣喜悅之情正充斥于心，她不想因?yàn)橐岩粋�輕微的動作就讓這個狀態(tài)被打破。她得好好體會體會他不再恨自己入骨的感覺。
以前她錦衣玉食，從沒有想過被人恨的滋味，直到大難來臨孤苦無依，她才感到親人之間心心相帖的珍貴。
只是，就只有這些嗎，她是不是有些自私呢？難道一場苦難和陌生的環(huán)境還有那些寒冷、饑餓，還有說不出口的空虛就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地?fù)碛羞@一切？
兒子無雙那天真的小臉浮現(xiàn)出來，他是那么的善良，那么愛自己，當(dāng)自己彷徨無助的時候他的面容總是很模糊，如今終于清晰起來。
國公在眼前一閃而過，像一道風(fēng)，他帶走了自己所生的兒子，又把他的兒子留了下來。現(xiàn)在她不再住著寬敞暖和的國公府，現(xiàn)在她只是躺在了一架從前連想都不敢想的窩棚里，外邊冷風(fēng)呼叫，但是她心里從未有過的踏實(shí)。
也許是剛剛退了熱，身體還有些虛，又思前想后了這么多，柳氏又陷入睡夢當(dāng)中，而侯駿的臉時隱、時現(xiàn)，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待聽窩棚門邊“叭”的一聲，她才徹底地醒來。
她不知道門外是什么動靜，從躺臥處欠起身子來，回想著夜里自己做了什么樣的夢，侯駿在她的睡夢中都是怎么做的，可是卻只剩下了一幕幕的片斷，不過這些片斷叫她身心慵慵懶懶的很舒服。
侯駿的臉上還帶著剛剛起來時的混沌神態(tài)，一手端著一碗粥，而另一只碗?yún)s打破在凍得堅(jiān)硬的地上，灑在地上的粥冒著熱氣。
他看著柳氏欠起身子仰著的白嫩嫩的、一塵不染的臉，似乎忘了解釋碗是怎么打破的。她的睡衣很嚴(yán)謹(jǐn)，那是上等人家才穿得起的輕薄絲質(zhì)睡衣，是從長安被趕出來時，官府準(zhǔn)許帶走的唯一一件，侯駿不敢過久地去看睡衣下被撐起來的兩座尖頂?shù)纳椒澹墒橇纤律线吢冻龅陌子褚话愕牟弊右呀?jīng)讓他有些眼花了。
柳氏看著他笑笑，他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知道你夜里發(fā)熱了，想讓你喝了粥再起來，可是，”柳氏柔聲道，“這哪里是你干的活？”
正把碗遞到她的手中，只聽外面有人很用力地拍門，侯駿想是誰這么沒規(guī)矩，就聽柴門外有人大聲問，“侯駿在嗎？”
侯駿應(yīng)聲出來，就見兩名官差打扮的人站在柴門外邊，忙作揖道，“正是在下，不知兩位有何吩咐。”
其中一個說，“我們是西州都督府來的，想問一件事，嗯，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天午時去去西州的那匹馬，是不是你的？就是高牧監(jiān)騎的那匹。”侯駿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對望了一眼，“這就好，馬上收拾收拾，跟我們?nèi)ヌ宋髦荨！?br />
柳氏正待喝那碗粥，聽門外的對話，滿心的狐疑，趕忙穿好了衣服走出來，向兩位官差問道，“不知有何事這么急。”
官差道，“我們也是不知，不過，帶一個人還要都督大人親自吩咐，卻是少見，去了便知了。”
侯駿央告道，“兩位大人，在下實(shí)在想不出哪里有什么問題，還要都督大人親自過問，會不會弄錯了？”
其中一人把眼一瞪，“你再敢說一句！讓你去你就去，總歸和你那匹馬是有關(guān)的，其他的我們確實(shí)不知，就算知道，上面也沒讓我們告訴你吧？”
柳氏說，“也許兩位大人說的不錯，或者是都督大人看上了咱們的那匹馬呢也說不定，咱們剛到這里也無仇家，應(yīng)該不會有事的，”說著她把那碗粥端了出來，“你喝吧，我再做。”侯駿輕輕推回道，“你病剛好，這是我給你熬的，放心吧，頂多一天我看也就回來了。”
柳氏心神不定，看著兩位官差和侯駿各騎了一匹馬，向著西州方向馳去，直到看不清人的影子，才返回身來，關(guān)好柴門，好半天也定不下心來，那碗粥也沒心思喝了，呆呆地坐了半晌。
此去西州，有人說是一百二十里，有人說是二百里。打馬跑起來看只遠(yuǎn)不近。一路上兩名官差一前一后將侯駿夾在中間，這次辦差是都督大人親自安排的，而且沒有讓昨天剛剛來過的那兩人來，他們想不出大人如此安排是為了什么，只是出于多年辦差的經(jīng)驗(yàn)，這個十七歲的小伙子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們兩人不應(yīng)該細(xì)問的，因此也只是一路上細(xì)心照顧，不敢有一點(diǎn)差錯。
而侯駿也是從一開始就不清不楚的，大概真是如柳氏所說，都督大人看上了他的那匹炭火，心下有些后悔，不該輕易答應(yīng)將馬借給羅全，不過事已至此，大人想要，也只好割愛了。
西州交河郡，在貞觀十四年以前還是高昌國的國都，從漢朝建城至今，經(jīng)歷代人修整完善，其規(guī)模可想而知。
遠(yuǎn)遠(yuǎn)看去城墻高大堅(jiān)固，遠(yuǎn)非走過來看到的那些守捉戍鎮(zhèn)可比。進(jìn)得城來，但見商賈云集，往來不絕，城中還夾雜了為數(shù)不少的金發(fā)碧眼的波斯人、面膛紫黑牽了獨(dú)峰駝的吐蕃人，乘坐了高輪車的回鶻人，販賣帳棚的沙陀人，都能用漢語與當(dāng)?shù)厝私涣鳌?br />
三人到了都督府大門，門前兩座一人高的石獅，一左一右張牙舞爪，與長安街頭闊門官衙也有的一比，八名身著牛皮緊身軟甲的護(hù)衛(wèi)分列大門兩側(cè)。
進(jìn)到大門里面，只見人人肅整，行止有序，絕無人大聲喧嘩。兩名押他來的官差一人飛跑入內(nèi)去稟報，另一人在原地，侯駿左右看看，問他，“可知我那馬現(xiàn)在何處？我想見見。”
侯駿心里最放心不下的還是炭火，所以一進(jìn)到門里來首先就想到了這個，“實(shí)在不行煩你找一下我們的高大人也好，”馬是高大人騎來的，找到了高大人，當(dāng)然也就能看到炭火了。
“稍安勿躁”，那人說。一會兒，進(jìn)去的那人返身回來，對那人道，大人正在接見碎葉城來的使者，讓你帶他先去休息，說罷湊近了那人耳邊低聲說，“大人交待，不可聲張，更不可讓別駕和長史大人知道，”雖然他的話音已經(jīng)壓得很，但是侯駿在終南山修習(xí)，聽力是十分的驚人，還是一字不落地聽到了。
兩名官差領(lǐng)著侯駿繞過正堂，左拐右拐向后，進(jìn)到一個別院，這里與前庭的紛亂喧嘩又有不同，出出進(jìn)進(jìn)的官樣打扮的人少了，倒多是些丫鬟婆子和家里下人的打扮，心下想這莫非是都督大人的后宅？
兩人將他領(lǐng)進(jìn)一間屋子，也不說話，退到門外立于門邊，有個婆子還端進(jìn)來一碗茶水，放在侯駿面前。侯駿想，這位都督大人搞得這么小心，看來真的是有求于自己了，不由的一陣心疼，仿佛已聽到了炭火的嘶鳴。
就這樣坐了不知多久，似乎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人來，侯駿的肚子有些餓，也不敢討飯，慢慢地天就黑了下來。正在胡思亂想，只聽門外有人喊了聲，“大人到！”隨后有人進(jìn)來，朗聲對侯駿道，“起來迎接大人，不可失禮”。
侯駿趕忙起來，也不知迎接都督大人的禮數(shù)是怎樣的，有些惶恐。這時院子里先是忽嚕嚕進(jìn)來六七個衙役，把住了進(jìn)來時的那道院門，隨后兩位押他來的官差進(jìn)到了屋子里，這時才聽一陣平穩(wěn)的腳步聲由外踱了進(jìn)來，左右一挑門簾，進(jìn)來一人，侯駿不敢抬頭，但知他正在無聲地打量自己，聽得他好似倒吸了一口氣，也不說話，似是心內(nèi)正在盤算著什么。
侯駿心說，你想要我的馬，背人背地的也就罷了，難道開個口求個人就這么難么？你早說，我早答應(yīng)了，明天還能到家。
只聽一位衙役低聲喝道，“大人到了，還不跪下見禮，想吃板子么”！
侯駿剛想跪，卻見那位大人一擺手，“不必，去拿個座位來，不要站著說話。”隨后向著他問道，“你就是侯駿？”
“正是小人”，侯駿道。
“抬起頭來，讓本官看看。”
侯駿把頭一抬，他看到那位都督大人已經(jīng)在面的八仙桌旁坐下，高大的身材，看是習(xí)武之人，卻穿著文官服飾，未戴烏紗，身著紫袍，飾金佩玉，面色白晰，三綹黑須，四十歲光景，有些疲態(tài)的臉上自有一股威嚴(yán)透露出來。
都督在他的臉上看了又看，半晌才對屋中兩個官差模樣的人說，“你們也出去吧，只須在外邊守著，院子里那些人也撤掉，叮囑他們，今天的事不能與外人道。”他頓了一頓，又道，“安排人弄飯”。
無關(guān)人等俱都下去，屋中僅剩下了都督大人與侯駿兩人，立刻有人下去安排，趁此功夫，都督問道，“你先對本官說一說，是哪里人氏，年方幾何，怎么本官看你竟如此眼熟？”
“小人十七，祖籍三水，原居長安，從嶺南來。”
侯駿只感覺自己每說一句，對方便抽一口氣，“嶺南哪里？”都督欠起身問道。
“回大人，端州。”
都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聲音激動地問，“你父何人？說！”
完了完了，來時柳氏還對自己說，西州無仇家，事無大礙，這么快就遇上了，不過也沒什么可怕的，頂不過一個死，“回大人，小人父姓侯，名君集，已因罪伏誅。”聲音竟然有些哽咽，想不到父親頂天立地，還要在這種情況下提到他的名字。
“啊！”都督幾步到了侯駿的身邊，一伸手將他抱住，“果真是你！”侯駿感覺到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許是因?yàn)檫^分激動，語調(diào)也有些發(fā)顫，“好了好了，想不到郭某還能在這里見到故人之子。”
他沖外邊大聲道，“飯?jiān)趺催�不來，本官餓了。”一邊對他說，“你這孩子，話怎么這么遲，到了西州也不找我”。
侯駿仍在五里霧中，心道我知你是誰呀，找你做什么。聽他這么說，心中越發(fā)忐忑。
屋外一排丫鬟婆子進(jìn)來，羅列杯盤碗筷，不一會擺好了，相當(dāng)豐盛。都督連連道，“來來來，坐下與本官吃飯！”
侯駿站著不動，都督來拉，侯駿道，“小人身無長物，大人若是看小人那匹馬還有些用處，小人情愿奉送。”
都督哈哈大笑，以前的威嚴(yán)一掃而空，“你先坐下吧。”都督拉他坐在自己身邊，還給他的杯子里倒上酒，“邊吃邊談，這里有些事，沒有個半夜是談不完的。”
侯駿也確是餓了，坐下之后便狼吞虎咽。都督連說，“孩子，慢慢吃，你到了郭某這里就要像到了家里一樣。”
侯駿想，一般官員，對待自己這樣的重罪官員家屬，一般都避之唯恐不及，今天都督卻如此熱情，且前后態(tài)度判若兩人，卻是何道理，看來不得不小心了。
吃著飯，心中想起了柳氏，也不知現(xiàn)下她正在干什么，吃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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