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5章 守法城民
劉方桂在飛信里說,長孫無忌根本就不是干這個的人,別說在石頭上刻字了,估計他在一個月之內能把那塊大石啃出個平面來都夠嗆!
李士勣擔心劉方桂盲目高興,長孫潤是多機靈的一個人,能眼瞧著他父親徒勞無功?白天不能相幫,難道長孫無忌不睡覺?
另外,盈隆宮給長孫無忌出這么一道難題是什么意思?英國公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想西州他的那個干外甥——李繼。
應該點撥點撥他了。
在某些方面,李士勣自覺強過了許多人,包括曾經不可一世的長孫無忌。
許敬宗、褚遂良之流同他更是不能同日而語。
李士勣同長孫無忌不同,他不是貴族出身,父親只是曹州一個小地方官,能有今日的成就,那是憑著野心、膽略和能力一步步拼打出來的。
他年輕時隨翟讓起事,后來歸附了唐軍,唐軍收復河北和山東時,李士勣已是一員主要將領。
高祖晚年李士勣坐鎮并州,在平服突厥的戰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又以兵部尚書的身份遠征薛延陀,以可以媲美漢將霍去病的功勛,晉身為大唐宰相。
僅有這些功勞也是不夠的,李士勣能有今天,便是在所有的、涉關命運重大轉折的關頭都作了正確的決定。
長孫無忌于六年前殺吳王李恪時,李士勣不甚明朗地支持了長孫無忌,李恪死后,李士勣升任司空,這個位置原來正是李恪的。
李治因為立武皇后而同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來濟等人爭得不可開交時,李士勣身為軍界的代表人物,他的那一票至關重要。
李治私下里問他時,李士勣回道,“那是陛下的家事,何必問外人。”
只憑這一句話,李士勣便可以置身事外——微臣在此事上算是外人,與身為元舅的長孫無忌不同——有時候對有些事不必明確表示反對或支持,不投入其中,便是支持。
這句話說得相當見水平啊,也不擔心被錄入史籍,立誰做皇后、無論成功與否,皇帝或趙國公都挑不出他的毛病。
當然,李治因為此事而帶來的一切榮耀或恥辱,那都是他一個人的事。
事實證明他這一步又走對了。
天下板蕩時,英雄不問出處。天下安定時,人們往往注重門第和出身,當年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長孫無忌位列第一,李士勣只是倒數第二個。
象征著資歷和地位的座次,體現的是差距!設若長孫無忌不倒,又怎會有他如今的位置?
有些人的頭腦并不差,謀略也有,致命的短處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名舍不得利。一旦有了舍不得的東西,這東西便成了他的短處,人也就跟弱智差不多了,哪里還講對錯!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就是太舍不得名聲了,身為太宗皇帝臨終前指定的顧命大臣,李治要立先皇的武才人為皇后,他們不反對便死不瞑目。
同時這些人又將立后之爭,視為了同李治爭奪權力的、一場有絕大象征意義的戰斗,皇帝讓誰來當大老婆也要他們說了算,其實他們還是放不下利。
在李士勣的宦海起浮當中,有兩個人曾經讓他一點脾氣都沒有,比如那個短暫在位的金徽皇帝,因為他什么都舍得。
但這個塵世是以成王敗寇為評判法則的,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亂了江山,被人一年年沒完沒了的評說,漢武帝金屋藏嬌,則成了偉岸男人的情懷。
西州司馬李繼長時間不同他這個干舅舅來往,個中緣由別人可能不清楚,但李士勣絕對猜的門兒清。
……
在西州,李繼可沒少倚仗英國公這層關系,他同英國公府來不來往,別人又不知道,人們對李繼還會投鼠忌器,連西州都督高岷也要對他禮敬幾分。
同時,李繼又是金徽皇帝做著兵部尚書時一手從遼東拉到西州去的,從這一層面來講,李繼同高岷仿佛也是一條線上的。
就這么著,李繼在西州一窩就是十年。
但兩人也有不同。高岷楞角漸平,心氣不高,但高府廉潔的門風沒丟,不貪不枉,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李繼內心的危機感十年來一直未曾減弱過。
他知道自已看起來兩頭都沾光,實則兩頭都沾不上邊,真正能指望的也就是自己,正好都督高岷不常問事,李繼便可以多抓弄幾把。
尤其是這幾年,借著阿史那欲谷在碎葉城起亂子、絲路斷而未斷的時局,西州司馬李繼從那些過往行商身上狠狠撈了一大筆錢。
反正頂黑鍋的有阿史那欲谷,凡事往碎葉城那邊一推就成了。
阿史那欲谷在碎葉城,對這些東來西往的行商們課稅雖重,但還圖個長久自肥,吃的雖多,吃相不怎么難看。
反倒是一到了龜茲、焉耆,情況大不相同了。龜茲和焉耆不設縣制,管事的也不似西州五縣正規,各城邑中的防御人、虞候層層刮油,他們的后臺便是西州司馬李繼。
從君士坦丁堡來的精美掛毯、燈具,從大馬士革來的金銀首飾、銅器、玉器都有稅。
藏在駱駝、騾馬飼料口袋中的東羅馬金幣,麥特羅波爾的榨糖、乳制品即便藏在裝飲用水的木桶中,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這些行商最遠從西海沿岸來,行程最多的須七八個月之久,風餐露宿的,難免咳嗽一聲,那好,你是不是從碎葉城帶了疫病過來?要在醫館中醫到康復才可以上路!私底下肯塞些錢出來,你便沒有病,不然病的不輕!
你要告?好啊,去西州李司馬那里去告我們吧,李大人可是個公正人。
李繼在兩條線上都“有”關系,高岷對司馬李繼既有同病相憐的意思、又有自保的意思,不想得罪到英國公,反正都須要考慮。
西州都督有時候會暗示李繼兩句,要注意為官不可過分,但也只是擦著邊兒提一提,反正李繼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城邑官員如此中飽私囊,眼瞅著一個個臉越來越大,宅子越來越寬亮,出則高馬豪仆,入則妻妾成群。城民們也不甘落后,在西域客商往來的必經之路上擺個攤子、開家飯鋪子,開始還能守法經營,后來便膽大起來,強買強賣、設故訛人。
再往后這一些繁瑣就都省了,只須吃飽喝足了往道上一站,指責行商們的騾馬踩了他家的地,稼苗都踩倒了,要求賠補。
言辭激烈的敢推搡一下,那便成了外地人毆打本地人,你買賣不要做了。
鬧到城邑官那里去,這頭私下里打點好了,便這頭有理,那頭打點的多便是那頭有理,城邑官是可以選擇的。
當地人慢慢摸出了門道,行商們最大的便宜是花錢消災,惹事的城民至多是白鬧一場,除了費一些功夫,絕無再多的損失。
說不定這些官老爺們正需要這些人呢。
漸漸的,連焉耆牧場的大門外也常有幾個刁民鬧事,理由還是牧場的牲口踩了稼苗。牧場是國家的,難道我們不是國家的守法良民?
內外有別,這種事情連護牧隊也不敢下手了,寄希望于城邑官,但城邑官往往打馬虎眼,牧場只有層層上報,一直報到天山牧總牧監劉武那里。
劉武報告給西州都督高岷,都督再指派給司馬李繼處置。司馬李繼倒是聽高岷的話,馬上發一句話,吩咐焉耆城邑官干涉干涉——問題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焉耆牧場是國家的不假,但這樣的事只要發生過兩回,牧官們也就明白了:正著行如果行不通,還是私下里溝通處置來得快。
有時候公文報告打了一溜遭兒,最終也只是眼看著大地泛起了綠意,牲口們窩到廄房里幾天都出不去,還不如請城邑官吃頓飯。
劉武也明白了:都督高岷也有不得已的地方,長安高府日漸勢微,再說治安方面的事應當李繼管,高岷也不想多事,高岷想圖個和氣。本來長安還瞧不見你,事兒鬧大了反倒叫人瞧見你了。
牧場的報告再一打上來時,就連總牧的那些錄事們也不耐煩,雖然不敢明著拒接,但可以說你們報來的晚了,情況報的不清楚了……解不解決事兒先放在一邊,各種的訓斥、追究責任注定是少不了的。
到后來,底下牧場里也回味過來——你不給上頭找事兒,上頭便不給你找事兒——往后誰有這類事也不通過總牧知道了。
凡事都是連系著的,護牧隊看不住家門口,到了野牧時也不好隨便使橫,偶爾驅散幾伙干擾野牧的羌民、吐蕃人什么的,當天夜里牧場大門便叫守法的城民們堵了。
后來再一打聽,才知道羌民原來是某城民的親戚。
城民說,“牧場大門可以從即刻起不堵著了,牧群也可以出去,被打的親戚我可以去安撫,只是……這幾天我城中起屋,正缺兩匹馬拉拉木料……”
牧場官員說,“不就這個事?好說好說,明日你來辦個馬匹借出手續!”
慢慢的,發展到某些個硬氣的城民不必親自出面了,他們的羌民親戚也敢結伙來堵牧場大門,劃定野外哪一片山坡草場是他家的,牧場的馬群到那一片兒去的話,要給些啃草費。
但是一進入四月下旬,便有消息靈通的城民私傳:“城邑官說了,今年可不同于往年,大家都小心一點為妙!”
有人便問,“老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道,“聽城邑官說,長安平亂大軍已經到了西州,是左千牛大將軍薛禮領軍!你總知道薛禮吧,當年便是他匹馬單槍的奪過焉耆南城門。”
“啊?!!不知是真是假。”
“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南城門看看,左邊那一扇,上頭仍有薛將軍飛戟破門時留下的戟眼兒呢。”
“怕什么呢!薛將軍是平亂,而我們是大唐最守法的城民。”
“你瞎說什么守法城民!庭州人也都說自己是守法的城民,就連七妃的娘家也是庭州城的,那又能怎么樣?若非有城民告密,庭州刺史王達又怎么會中了叛軍的埋伏,他又怎么會陣亡?”
“……倒是有這回事,現任的庭州刺史是來濟,從臺州調任的,過去算是朝中宰相、武德年間的進士,聽說得罪了娘娘……不過話別扯遠,只有眼前的事不會看差,你們可要小心點兒了。”
“呸!我不偷不搶,不反唐,更未參加亂軍,有什么可小心的!”
人們豎著耳朵聽西州的動靜,聽說焉耆城邑官也被西州司馬李繼“嚴厲”地申斥了,城邑官向李繼發誓要狠狠處置幾個刁民,一時間風聲鶴唳,絲路中道的治安竟然一下子就良好了。
五月初,才聽說大軍往庭州方向去了,根本上沒往焉耆這邊來,有人暗吁了一口氣——戰事再大也隔了一道天山呢。人們料定西邊山口雪也化了,胡商們算好了日子,駝隊又該經此地去長安,好多人都躍躍欲試的。
“老兄,依在下看,焉耆這里應該沒有大事!”
“我們干起來?”
“干起來。”
……
這天早晨,牧場新村。原西州大都督高峻和瑤國夫人柳玉如的舊居。
院門被一個六十幾歲的婆子從里面打開了,晨曦中的大街上還很安靜,她睡眼惺忪,回身拿了把條帚打掃門口。
從西邊小學堂方向蹄聲嘚嘚,來了足足十三、四個人,他們經過正在掃地的婆子身邊,為首的人一拽馬韁,跟班們不明所以,也都勒馬站下了。
婆子并不認得這些人,他們在自己身前擋得嚴嚴實實的,個個都面生,里面還有兩個吐蕃人。
她退了兩步問道,“你們是……”
為首的一人三十幾歲年紀,一身滑溜溜的絲袍,生得白凈微胖,一只手不拿馬鞭,握著根紅中透亮的實木拐棍兒,輕輕敲撣自己的袍子。另一只手捂著鼻子,皺眉咳嗽兩下,好像被掃地婆子嗆到了。
他冷眼瞧了瞧婆子,哼道,“你不認得我沒關系,認得我這袍子是件上等貨便好說!”他耷拉著眼皮,陰陽怪氣的說道,“老爺我新換的袍子被你弄臟了,還將老爺我嗆到,要怎么說?”
婆子笑道,“這位老爺,我看你們不是打近處來的,眼瞎,不認得婆子和這間院子!婆子若是個軟的,又怎么會帶著孫子獨住在這里十來年?”
那人聽罷又哼一聲,“那便更好講道理了……我在去庭州之前便知你是哪個,你這間院子也有點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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