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美婷拖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回到家時，她丈夫還沒回家，她沒開燈，獨自默默流淚。這些年來，她為了自己所熱愛的教師這個職業，付出了太多太多，為了不影響上班，她甚至連孩子都沒要，和在紫華市質量技術監督局下面的一所檢驗所工作的丈夫，一直過著丁克家庭的生活。丈夫是事業編制，工作很穩定，撐不死也餓不死。他們的生活原來平淡而真切。

　　趙美婷也懷過孩子，但沒保住胎，后來她又懷上了，不到三個月又流產了。從那以后，他們決定不再要孩子，就這樣兩人長相廝守。

　　沒有孩子家里自然會少了些許樂趣，沒有孩子，趙美婷也就沒有了太多的牽掛，除了回家睡覺以外，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全部用在了工作上，她喜歡她的工作，她也很喜歡林語堂先生說過的一句話：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于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覺得自己是快樂的，丈夫也快樂的，丈夫做人做事都很嚴謹，他對檢驗工作執著和認真，在實驗室里待得時間長了也便與世界隔絕，他常常給她說，他喜歡科學，只有科學看上去很復雜但卻又很簡單，只有科學才是一是一，二是二，里面不會摻雜任何人情關系，它就是一種客觀存在，在這個世界上，要說什么最純粹，那就是通過科學獲得的實驗的結果。因為，實驗結果永遠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

　　這幾天來的遭遇讓趙美婷越想越傷心，她非常懊悔當初幫助吳光校長去摻和學校帳目的事。可她知道吳光當上校長后，之所以組織老師去國外旅游，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凝聚人心，想著讓更多的老師支持他把學校的工作搞好。是啊！紫華市實驗小學是一塊金字招牌，趙美婷也一直慶幸自己能在這里工作，能和全市最為優秀的小學老師在一起共事。

　　她覺得只要是為了學校的未來更加輝煌，只要能讓實驗小學這所“紫華第一校”的名號能保持下去，不論是誰當領導，也不論他們會是什么一種工作方法，只要需要她，她隨時會為學校貢獻自己的力量。作為全市教學能手又身為名校班主任的梅格玲老師為什么會離開學校？還不是因為她不愿意讓自己的行為玷污了紫華實驗小學這個招牌？

　　趙美婷突然想起，她曾經跟梅格玲老師一起聊天時，有一次，聊到了哪一天當自己和自己喜愛的職業發生沖突時應該怎么辦時，梅老師還故意學著古人的口氣抑揚頓挫地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真是一語成讖，沒想到這事在她身上還真的應驗了。

　　趙美婷的眼前不由得浮起校長吳光，她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對他，她總有一種從骨子里冒出來的敬重和不言而喻的理解。是吳光給了她走上班主任崗位的機會，讓她在紫華市實驗小學里學會了怎么去管理班級，怎么跟家長打交道，是他給了她數學教研組組長的待遇，而且，一有機會就向上級申報先進人個和教學能手，讓她感受到了教師的職業榮譽，是他把她列進了出國旅游的名單，讓她感受到了單位的溫暖和集體的凝聚力，也是他，讓她見到了姚老，零距離地感受著老一輩教育工作者的情懷和他們對教育的理解。

　　當然，也是他，吳光！把她牽扯進了與教學毫不相干的財務當中……

　　吳光在她的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出現著，他的臉孔也在千變萬化著，時而和藹、時而猙獰；時而陽光，時而陰險；時而和善，時而歹毒……跟他一起共事這么久，她此刻似乎覺得她跟他很陌生，是個熟悉的陌生人。

　　在漸漸黑了，趙美婷依舊沒有開燈。她的思緒漫天飛舞。寂寞、失落、無助連同這房間里的黑暗正一點點將她吞噬，她心里害怕極了。她想去開燈，但陷在沙發里的身體像被抽了筋一樣無力，她抓起茶機上的電視遙控器將電視打開，房間里，彩屏的亮光一抹抹迸射出來。五顏六色的光投在她的臉上，像一個魔幻的世界一點點呈現著，變幻著。

　　趙美婷年輕時一直覺得教師是個高尚而神圣的事業，她跟一般人不一樣，她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每一天在校園里迎著太陽走向教室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事業閃爍著金光，給學生上課是這個世界上最光輝的事業。

　　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這么認為了，她覺得教師就是一種職業，一種可以養家糊口的工作，但與其他任何一個職業都不同的是，當老師很體面。這種體面就是一種尊嚴，完完全全與工資沒有關系。她喜歡這種體面，也正是因為這種體面，她才會義無反顧地將那張賬單化為灰燼。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在這種體面之下，尤其是在體面的紫華市實驗小學里，還會存在著老師公費出游五國這種不光彩的事，實驗小學就是一塊瓊琚，哪怕一點點瑕疵也不能有。

　　也她的思緒很亂，往事一片凌亂地朝她襲來，她還記得自己剛當上班主任后，給同學們調座位時，引起了家長的非議。“我哪里按成績的高低和學生家庭背景調換座位了？我哪里照顧班干部了？我哪里把學生分成了三六九等……？”當時，她脆弱得就像薄如蟬翼的玻璃……

　　現在，她特別后悔當初把自己班上的學生林浩然勸退的事，這是多么的殘忍！盡管他很調皮，可在這個年齡里孩子必然還是可塑的，魏宗赫不就是一個例子嗎？林浩然離開學校后，魏宗赫也正一天天發生著變化，而今，他雖然依然有點調皮，但畢竟不再頑劣，和以前相比，他的學習成績不正一天天提高嗎？如果當初她能向校長吳光據理力爭，應該是可以挽留住林浩然的。

　　是她！斷送了林浩然的前程！趙美婷知道是她深深地傷害到了林浩然的胖家長林子祥……她無顏再見他們父子。這些年她把教育，不，是把學生的成績看得比什么都重，為了讓整個班級和全校“六大名校”的升學率能提高，她眼睜睜看著像林浩然這樣的差生，被殘酷的小升初的車輪無情地碾壓，甚至，是她親手將林浩然推倒在了無情的車輪之下……

　　想到這里，趙美婷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她脫掉拖鞋將自己蜷縮在沙發里，像一只受傷后獨自躲避在黑暗里的貓，她的目光不由得靜靜地盯向電視屏幕，她的內心在懺悔，在流血……

　　“梅姐！”突然，她從新聞里看到了梅格玲老師，她正在山村的給學生上課，身上穿的還是幾年前的那身衣服，教室里稀稀拉拉，只坐著幾個土里土氣的孩子。

　　鏡頭一閃而過，下面的字幕是：秦嶺深處支教情深他們托起了明天的太陽。

　　這是一檔反映秦嶺山區支教老師工作生活的新聞，報道里選擇了好幾位正在秦嶺支教的老師，而且，還采訪了當地教育部門和學生家長的感受。趙美婷一把抓過遙控器將音量調大，可遺憾的是，剛過了幾秒鐘，這條新聞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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