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母親
“嫂子,我哥走了,按理說,照顧你們孤兒寡母的是我這個當(dāng)?shù)艿艿膽?yīng)該做的,可是你也看到了,現(xiàn)在世道變了,吃飯買東西都要靠戶口,憑勞動力。弟弟沒出息,實在是養(yǎng)不起你們娘幾個,你還是,想想辦法吧。”
劉華文低著頭,站在張景義面前像背課文一樣說出了這番話。他媳婦兒站在他身后,目光里帶著幾分得意和高傲。
張景義緊緊的抱著胳膊上縫著孝帶的劉金榮,像傻了一樣不言不語。
劉華文說:“戶口我已經(jīng)幫你們分出去了,這幾天,嫂子你就找個地方搬出去吧。”
劉華文的媳婦說:“大嫂,現(xiàn)在家里這個樣子你也看得到,我們實在是沒能力。要不,你去找找你兄弟吧,那些年你可是沒少把好東西拿過去,又是手鐲又是大衣的,你兄弟也應(yīng)該反過來照料一下你們了,你說呢?”
劉照豐站在一邊,緊緊的握著拳頭。
第二天一早,張景義被劉金榮的哭聲叫醒,丫頭餓了。
平時這個時候,劉華文的媳婦兒早過來叫娘幾個去吃飯了。
張景義起來,給女兒洗了把臉,牽著女兒的手出來,到廚房找了一圈兒,什么吃的也沒有。
劉照豐去倉房里找了幾塊地瓜出來,燒了水煮了煮拿給妹妹和媽媽吃,劉華文的媳婦兒就站在院子里罵。
劉照豐沖到堂屋門口沖著院子里喊:“我爸養(yǎng)了你們?nèi)叶嗌倌辏覌屨f過嗎?你良心呢?”
劉華文的媳婦兒啞了一下,悻悻的甩了一句:“戶口分了就不是一家人了,我是大度的,再容你們幾天,趕緊搬走。”扭身回屋去了。
劉金榮捧著地瓜仰臉問張景義:“媽,嬸兒在說什么呀?”
劉照豐恨恨的回來,坐到媽媽和妹妹身邊生氣。張景義看了看女兒,又扭頭看了看兒子,抹了把臉,把劉金榮交到劉照豐手里,說:“你帶著妹妹,我去找找你舅舅,看怎么想想辦法。我不回來你們不要出屋子,把家里看好。”
劉照豐抓著妹妹的手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張景義回屋洗了把臉,拾綴了一下,從箱子里拿了一點(diǎn)兒錢出來放到身上,想了想,又帶上了點(diǎn)兒。
這是娘幾個的全部財產(chǎn)了,是以前劉華奇偶爾給的一點(diǎn)兒零花,前陣子工宣隊來換錢,一塊新錢換一萬舊錢,給換了一百多塊錢。
家里所有的錢都是劉華文管著的,劉華奇走的突然,也沒有什么交待,張景義完全沒有主意,就這樣了。劉金榮的小荷包里還有十幾萬,但那個也就只能當(dāng)圖片看了。
拿了錢,又叮囑了兒子幾句,張景義懷著幾分忐忑幾分絕決出了院子。
站在院子門口,看著陰冷蕭瑟的大街,張景義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向北邊走去。
十六歲離家出嫁,到今年三十一歲,張景義大小姐,劉太太,第一次獨(dú)立的面對這個社會,面對這個世道,面對真實的生活。
土路走起來很是累人,因為它不平,總是有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再加上腳趾的問題,還沒走出縣城,張景義就已經(jīng)滿頭是汗了。她有點(diǎn)兒委屈,想哭又不知道哭給誰看。
她想退縮,想回去那個雖然冰冷但唯一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小屋,但是耳邊就響起了女兒的哭聲,兒子那不甘的眼神。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剛出嫁時候的惶恐,想起了遙遠(yuǎn)的冰城,想起了新世界的魚翅,小汽車,還有道里的那處宅子。想起了旅大那段幸福的時光,想起了初回莊河的那種安心,想起了剛有兒子時的那種快樂。
想起了生下金寶兒時老爺子的高興,想起了劉華奇的寵愛和笑聲。
她想去坐車,可是摸了摸懷里的不多的錢,怎么也舍不得,只是麻木的向前走,向前走。
整個世界在她眼里變得朦朦朧朧的,遠(yuǎn)處的大喇叭響著革命歌曲,近處的人群喧嘩著,漸漸的都離她遠(yuǎn)去。
天漸漸黑下來,風(fēng)越來越大,能聽到大海咆哮著拍打岸礁的聲音。
她很冷,也餓的難受,心里壓抑著的屈辱一下子全都涌了出來,眼淚止不住的落下來。
腳已經(jīng)沒有了痛感,張景義咬著牙,看著看也看不清的前方,走著。腦海里全是女兒的哭聲:媽,餓。媽,我餓了。媽,我好餓呀,寶貝要餓死了。兒子緊握的拳頭,握的那么緊。
她很累,腿要抬不起來了,真的想歇一下,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不停的說:回去吧,沒用的,回去吧。但幻像被金寶兒的哭聲打碎,不行,孩子得活呀,還要上學(xué)識字。
劉華奇的聲音響起來:“對,這個就是張,就是你的姓,你姓張,要記得這個字。”
“我的景義是聰明的,字寫的也好看,咱們多學(xué)幾個好不好?”
張景義努力的往前面看,事實上什么也看不清,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風(fēng)呼嘯著,海邊的夜風(fēng)從來都是這么大,但今天特別的冷。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在心里不停的寫著自己的名字,這是先生留給自己的,唯一的東西了。
她又想起了劉照瑞,那個成熟的大男孩,聽說當(dāng)了解放軍的大官,怎么不回來救我?你的弟弟妹妹已經(jīng)沒有飯吃了。
“不行,”張景義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不能讓孩子餓著,我得把他們養(yǎng)大,要不然以后給華奇上墳都沒人了。我得讓他們吃飽,把他們交到他們大哥手里。”
1958年,仲秋,深夜,海風(fēng)呼嘯。
一個瘦弱的女人臉上帶著淚水,蹣跚的走在野外荒無一人的土路上。她忘了疼痛,忘了恐懼,甚至忘了饑餓。她得找到希望,她得把先生的孩子養(yǎng)大。
九十多華里。
凌晨四點(diǎn)半,天還是黑色的。
張景義終于看到了人家,看到了房子。
憑著記憶,她走進(jìn)錯亂復(fù)雜的街道,努力的睜大眼睛辯認(rèn)著。
她還是前幾年跟著劉華奇回來過一次,參加她父親的喪禮。
“澎澎澎,澎,澎澎。”敲打木門的聲音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傳出去好遠(yuǎn),惹來一片狗吠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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