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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機翼拂云來,穿云歸,緩緩著陸時艙外換了北方的冬景。滑行結束,瞿燕庭不緊不慢地合上書,書皮簡樸,內容是關于傳統的民間手藝。

  瞿燕庭拎包出艙,踏入接駁廊橋時寒意直沖天靈蓋,這兩天果然大風降溫了。

  于南來接他,卡著點買的熱咖啡捧在手里,見他出來,一邊招手一邊熱情地喊:“老大!我在這兒!”

  瞿燕庭波瀾不驚地走近,接過咖啡,冷淡得像一個無情資本家,將助理上下瞭個來回,才吐出一句:“瘦了。”

  于南苦澀地笑笑,這段日子每天兩頭跑,跨越十幾公里去給瞿燕庭喂貓澆花。十幾種花花草草個頂個嬌貴,貓屎更不必說,鏟一次熏得他兩天吃不下飯。

  他說心里話:“老大,我太想你了。”

  “辛苦了。”瞿燕庭這么說著,把包往于南懷里一塞,自己捂著咖啡閑庭信步。

  取上車駛離機場,已經下午了,瞿燕庭直接回家,汽車滑入公路,于南將明天的工作安排匯報了一遍。

  明早九點開會,瞿燕庭啜飲一口甜甜的摩卡,說:“上午茶訂好,我請。”

  “謝謝老大。”于南考慮舟車勞頓,“老大,咱順路買份晚餐嗎?”

  漸漸駛入繁華的市區內,水泥森林盛開七彩斑斕的招牌,五湖四海中西日韓,各處的美食都吃得到,瞿燕庭若有所思地說:“皮蛋瘦肉粥吧。”

  一小時后,汽車在小區西門剎停,瞿燕庭到家了。

  他住在一處年頭有點久的高檔小區,當年重湖疊巘,繁花深樹,是美得出名的樓盤,如今樓墻舊了,掩在茂密的樹蔭中,有股美人遲暮的凋敝感。

  瞿燕庭住九樓,一梯兩戶,鄰居是一對空巢老兩口。

  門鎖轉動,一進屋的小廳中央,黃司令圓滾滾地蹲在地板上,須長毛亮,渾身瓷實的肉,聽見腳步聲已恭候多時。

  見是戶主回來,它激動地躥到行李箱上。

  瞿燕庭進屋,門碰上的一剎那,孤雁歸巢,每一根神經都松弛下來。他抱起黃司令,掂了掂,這小畜生似乎更沉了。

  瞿燕庭曾交代,家里有些亂,于南聽話地沒收拾,一切仍是走之前的模樣。他放下貓,把每個房間轉一圈。

  兩居室,簡約現代的裝潢風格,入口方形小廳,靠墻有一整面生態缸,造景是玩家級別,瞿燕庭親自設計的。

  小臥室作書房,存放著大量寶貝,有書、絕版影碟、投影儀、攝影裝備,墻角堆著各式各樣的樂高和模型。

  主臥是冷色調,床墊偏軟,躺上去形成淺淺的凹陷,瞿燕庭換上睡袍,將行李箱攤開,把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柜。

  觸手柔密,是那件煙紫色的毛衣,掛起來怕肩部變形,瞿燕庭疊好,忍不住猜測陸文有沒有發現襯衫中的紙條。

  他打開行李箱夾層,小心拿出紙巾包裹的黃桷蘭,水分吸干了,撿完整的花朵放進一本書里,可以做成標本。

  打包的粥有點冷了,微波爐叮過,瞿燕庭端著瓷碗穿過客廳,拉開玻璃門跨進去,是貫穿到主臥的長形大陽臺。

  花草多到迷人眼的地步,淺橘色的亞洲百合,紫色的葡風,粉白的鐵線蓮,繚亂難分的歐月日月。多肉有五十幾盆,菊司,九輪塔,蝶花洋葵……擺滿了一面黃銅架。

  龜背竹翠綠水亮,瞿燕庭信手撫過,在小沙發坐下,就著古董市場淘來的法國小圓桌,和桌上盛開的唐松草,喝粥。

  瞿燕庭全神放松,像黃司令貓在窩里,想翻肚皮就翻,想撓癢癢就撓,直到手機響,勺子被他一哆嗦磕碰到碗沿兒。

  慣有的拖延,瞿燕庭遲遲接聽:“喂?”

  “燕庭,我!”打來的是任樹,“安全到家沒有啊?”

  瞿燕庭忘了說一聲,回答:“到了,放心吧,晚飯都吃上了。”

  “一個人吃?”

  “不然呢?”

  任樹難得八卦:“沒跟工作室的人一起?聚會什么的?”

  瞿燕庭捻著勺子,故意說:“大冷天的,誰樂意跟老板吃飯,當然是找對象抱團取暖了。”

  “有道理。”任樹空了片刻,“哎,你們那個喬編有對象嗎?”

  瞿燕庭笑開,他剛回,任樹便迫不及待地問,估計是那一趟研討會擦出了火花,可惜他不清楚喬編的感情生活,需要查探一下。

  突然,任樹在手機里朝遠處吼:“小陸!別吃了!”

  勺子又清脆地一磕,瞿燕庭狀似無意地問:“你喊什么呢?”

  “喊小陸呢。”任樹說,“晚上大夜,拍兩場吃飯的戲,我讓他空著肚子,他偷偷拿了份盒飯。”

  瞿燕庭道:“可能餓了吧。”

  “他能不餓嗎?”任樹發脾氣:“說是中午沒吃,也沒睡,不知道抽什么風,亢奮地上躥下跳,跟頭野熊似的在組里亂串。”

  瞿燕庭“撲哧”樂了,能想象出那幅畫面,掛線前,他多管閑事:“行了,別吼他了,他躥一會兒就消化了。”

  黃昏忽至,葡萄藤披上一層鮮艷的光,陸文坐在下面吃盒飯,旁邊還有一碗冰粉,是孫小劍讓他鎮一鎮溢出來的腎上腺素。

  陸文右手拿勺,垂下的左手碰到外套口袋,里面是錢夾,錢夾里放著瞿燕庭留的紙條。

  喝一口冰粉,涼意不敵紅糖汁的甜勁兒,腎上腺素更他媽濃了。

  夜幕落下來,開工。

  陸文和陶美帆的對手戲,劇情時間線是葉小武死后。

  葉母大受刺激,燒了一桌葉小武愛吃的菜,中間是一盆水煮魚。葉杉如坐刑床,這段時間的愧疚和痛苦擰成一條鎖鏈,將他套牢,他的靈魂已經搖搖欲墜。

  這頓給葉小武上供的飯菜,葉母無言的冷暴力,是壓垮葉杉的最后一根稻草。葉小武的遺照就擺在桌上,對著他,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變成黑白色,沖著他笑。

  葉杉顫巍巍地伸出筷子,夾起一片水煮魚,吃下去。

  他一點點咧開嘴,依照照片上的弧度、神采,復制出葉小武的笑容。

  這場戲難度極大,葉杉脆若懸絲的心理防線崩潰了,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痛徹心扉,是壓抑到極致的觸底反彈,也是在親情中落得一身傷痕后的向死而生。

  陸文沉下心,臺詞的收放,接戲的節奏,面對鏡頭的遠近決定神情的深淺,這一切都是瞿燕庭教他的。

  而胸腔里的滿足化成一股力量,是瞿燕庭給他的。

  陸文和陶美帆飆戲,一張桌,自欺欺人的母與子,葉杉扮作葉小武,葉母便給他夾菜,摸他的頭,互相討一份錯位的慰藉。

  片場安靜又壓抑,僅余演員念臺詞的聲音,任樹眉頭緊鎖,始終沒有喊停。

  這一夜累極了,比拍雨夜車禍還要累,結束后,陸文第一時間抱了抱陶美帆。他從302出來,跑下樓,天邊是浮光的魚肚白。

  回酒店的路上,陸文若有所思,不是沉浸戲中難以自拔,只是在思忖,關于葉杉,關于人格分裂……他明白這是瞿燕庭的創作,可情節是虛構的,那份少年沉重的掙扎未必是假的。

  陸文想做點什么,為現實中的每一個“葉杉”。

  回到酒店沖了個澡,陸文敞著浴袍坐在沙發上,豐盛的客房早餐被晾在一邊,他專注地翻手機通訊錄。

  雖然經濟公司只配給他一個孫小劍,但在陸家的公司,他不止有一個得力助手,滑到“工作”分組,他的會計師、律師、稅務顧問、財務經理等等,有一長溜兒。

  不過繞了一圈,陸文選擇了老鄭,陸戰擎的助理。

  剛八點,不到上班時間,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手機很快接通,醇厚中年男聲傳出來,語氣親切:“文兒?多久沒跟鄭叔通過話了?”

  陸文插科打諢道:“檔期太滿了,糟心得不行。”

  “你個臭小子!”老鄭爽朗地笑,“說,有什么事情,鄭叔幫你擺平。”

  陸文無語地說:“我沒惹事兒!”

  也不怪對方誤會,陸文從小便不讓人省心。

  二年級打給老鄭,聲稱在學校被一個男人欺負了,多么多么可怕,老鄭殺過去,結果那個男人是數學老師。

  初中第一次軍訓,立志要當一個兵,不穿校服,搞渾身迷彩去學校,潛入校廣播室把廣播體操改成軍體拳,課間操全校師生眾臉茫然。

  高中迷戀上音樂,組樂隊,買樂器,在學校四處流竄辦演唱會,徹底告別學習。中途被陸戰擎瓦解了樂隊,挨頓胖揍,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跑福建旅了趟游。

  大學畢業更難管了,做音樂室,簽唱片公司,出專輯,一折騰就是好幾年。陸戰擎曾忍無可忍,說“縱子如殺子”,不能再放任下去。

  陸文傻逼兮兮地問,什么粽子?

  “真沒惹事兒?”老鄭轉變思路,“那就是缺錢花了。”

  陸文不賣關子,拖長音,鄭重其事地宣布:“錯,是我要給你錢。”

  老鄭呆了會兒:“大清早跟我逗樂呢?”

  陸文握著手機,這一句說得很輕:“我要捐一筆錢給文嘉基金。”

  文嘉是陸文的母親,去世后,陸戰擎以愛妻的名字成立了“文嘉基金”,非公募性質,一開始旨在幫助困難的單親家庭和孤兒,如今發展多元,還包括許多大眾關注較少的慈善項目。

  陸文要把這部戲的片酬捐出去,他正兒八經賺的第一筆錢,上交給未謀面的媽媽,同時幫助一些有需要的人。

  老鄭慨嘆了一聲,略去千言,問:“有什么想法盡管說,鄭叔去辦。”

  陸文已經考慮好了:“關于心理疾病方面,做研究,或者給做心理疾病科普、咨詢和治療的公益組織,都可以。”

  “好,我即刻去辦。”老鄭一口答應,而后多心地問,“文兒,你一切都好吧?娛樂圈亂,有什么壓力千萬別自己扛著。”

  陸文一頭黑杠:“我好得很。”

  老鄭這才放心。

  文嘉基金是陸戰擎親自過手的,一是情感寄托,二是慈善項目容不得丁點差池,老鄭說:“這件事瞞不住你爸,怎么不直接找他?”

  陸文回答:“你哄我,他罵我,你說我找誰?”

  “這是好事,他肯定不罵你。”老鄭無奈道,“你個沒良心的,前一陣天氣預報重慶有大雨,你爸惦記,打過去讓你添衣服,你怎么不記他的好?”

  掛了線,手機從指縫里溜下去,陸文后仰靠著沙發背,被陸戰擎悄么聲的父愛搞得有點蒙。

  吃過早餐,陸文上床睡覺,夢見和瞿燕庭坐在房車卡座,挨著,忽然手機響,瞿燕庭往他肩后縮了一下。

  混混沌沌地睡到半下午,陸文是渴醒的,吃完水煮魚的嗓子像含了一把沙。他爬起來喝水,抄起手機一瞅,老鄭發來三十多條未讀。

  捐贈有嚴格的流程,老鄭先反饋他一些相關信息,比如項目細分的類別、各公益組織的資歷、針對特定人群的幫助計劃等等。

  陸文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他不專業,只了解個大概,其中有一個名為“杉樹計劃”的組織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個無償做心理疏導的公益組織,針對青少年,去年和文嘉基金合作成立了一個網站,老鄭發來網址。

  陸文用酒店的電腦登錄,他以為是公益宣傳的網站,沒想到是論壇性質的。板塊很清晰,抑郁障礙,應激障礙,焦慮癥,恐懼癥……通過“杉樹計劃”受幫助的人,在線上有這樣一個可以傾訴的家。

  陸文誤入這片港灣,瀏覽了很久,在形形色色的心理問題中,他點開了“社交障礙”一欄,莫名的,他聯想到瞿燕庭的種種。

  網站注冊分為兩類,一類是需要幫助的用戶,一類是無償志愿者。

  陸文選擇了后者,注冊審核,提供真實信息,通過測評考核……他擁有了一個賬戶,什么都未設置,系統給他分配了隨機的一對一用戶。

  對方的標簽是他瀏覽最多的“社交障礙”。

  “干什么,陪聊嗎?”陸文想到做心理緩解的治療犬,“我去,還有試用期啊……”

  他自言自語地點開用戶名,對方不在線,不知男女、年齡和性格,也沒有頭像,只有昵稱一目了然。

  “還挺俏皮。”陸文念道,“社恐小作家。”

  他想了想,給自己編輯個昵稱——倒霉小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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