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江南伏熱,尤其午后,驕陽似火,地生熱浪,天地宛若蒸籠。
在天地蒸籠中,村莊星羅棋布,呈半圓形拱衛著一座小縣城,勉強算城吧。
小縣城周長六公里左右,城墻不高,看上去大約五米,比城內富戶豪族的院墻都高不了多少。墻身是土筑的,白灰包砌,由于江南多雨,小縣城又靠近沿海,雨水更多,天氣又潮,墻身不少地方都雨水浸泡毀損,殘敗破舊不堪。
小縣城共有四個城門,東門名叫迎曦門,南門叫觀瀾門,西門叫帶汾門,北門叫望岳門,每個門外都筑有甕城,但是甕城比城墻還要殘破。
為生計、生活奔波的人們進出城門,走出甕城門洞,一暴露的太陽下,無不感覺如被火烤。即便戴著斗笠,脖子上搭著濕毛巾,也免不了汗流浹背,忍不住敞開胸懷,用手揪著衣服上下左右扇風,兀自汗流不止。
破舊殘敗的城門,此時才讓人們留戀不舍。
“這狗曰的老天,不行不行,太熱了,還是歇會,等日頭偏一點了再下地吧。”
“走,去墻根下歇會,這田也不急這一時,這天熱能把人曬成肉干,這時候下地一準熱出毛病來,咱要是曬壞了,那家里的婆娘和娃誰管啊。”
“哈哈哈,劉老三,我家就住你家隔壁,你要是熱壞了,你家婆娘,我幫你照看。”
“滾,放你娘的屁,就是你張老五熱壞了,老子也沒事。你家的婆娘,我幫你看,保準過上它十個月,你又多一個大胖小子,哈哈哈......”
北門望岳門外,一行五六位敞著胸懷肩上扛著鋤頭的漢子,實在受不了似火驕陽,笑鬧著來到了城墻根下,尋了一塊陰涼處,將手里的鋤頭放在一邊,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扯著衣服扇風,一邊笑鬧嬉罵。
莊稼漢子就是這樣,粗俗葷話你來我往,勞累的日子增添了不少樂趣。
“咦,你們看,前面那個亭子里,那不是咱們縣丞嗎?!上次咱村旁邊那個張王村東頭那個劉瘸子他妹妹不是嫁給他做第三房小妾了嗎,他妹妹被接走那天,我正好在張王村鐵匠鋪那修鋤頭,我見了,就是他,張王村的村正在他面前點頭哈腰的跟孫子似的。還有他旁邊那個,那得是咱縣的主薄吧,還有他旁邊那個,那不是縣上有名的鄉紳張老爺嗎,還有那個,那個是縣上的捕頭吧,還有那個,那個,乖乖......今兒個是什么日子啊,狗日的咱們靖南縣有頭有臉的咋都跑到城外曬著去了?平日里這些大老爺,咱一年都見不著一次,今兒咋都聚一塊去了?不嫌熱啊?!”
一個漢子坐下歇腳的時候,一下子瞅見了遠處亭子下聚集了不少人,眼尖的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其中的縣丞,不由的驚訝的叫了起來,接著又認出了好幾個,都是他們靖南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不由的好奇了起來。
“咦,還真是的,亭子邊上扇扇子的那個我認識,那是咱鎮上王員外......這是咋回事,這些人不是當官的就是有錢的,反正都是有頭有臉的,咋都跑到這來了?這是要干啥?”旁邊的漢子經他一提醒,也咋呼了起來,他認出了人群中的王員外,那是鄉上最有頭有臉的人了。
“這是咋了?”
“這些狗曰的,又冒啥壞水?”
其他歇息的漢子也都發現了,一個個都好奇不已,驚訝的猜測了起來。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吧?呵呵......”
在莊稼漢子旁邊有一位穿著長衣的老者,也在墻根下坐著乘涼,聽到了漢子們的話,捋著胡須笑了起來。
“您是姚老,我認得您,您是大姚村的明白人,村里的紅白事都是您老張羅的。我媳婦就是大姚村的。您老見多識廣,您老給俺們說說,這是咋回事啊,咱靖南縣有頭有臉的,咋都跑到這來了?”莊稼漢子中間有人認出了長衣老者,知道他是大姚村的明白人,讀過幾年書,雖然啥都沒考上,但是懂的比莊稼人多,是村里公認的見多識廣,村里有啥事都會找他張羅請教。
“原來是姚老啊,俺們也聽過,您給俺們說道說道唄,省的俺們睜眼瞎猜。這么大的事,俺們要是不知道為啥,回去一準悶的連覺都睡不著了。”
其他莊稼漢子也都跟著說道,請姚老給他們說說。
“呵呵,好吧,好吧,那老夫就給你們說道說道,省的你們貽笑大方。”
姚老捋著胡子笑道,他很喜歡這種被人簇擁、被人求知、被人當做焦點的感覺。
“謝謝姚老。”
莊稼漢子們圍了過來,一個個好奇的小眼神。
“老夫也是從老友張教諭那得知的這個消息,這才坐在這等著開開眼。”姚老掃了莊稼漢子一眼,很滿意他們好奇的眼神,捋著胡須開始說道,“今兒啊,是咱們靖南縣新任知縣大老爺赴任的日子。所以啊,咱們靖南縣縣衙的官吏、僚屬、教諭、訓導,經承、吏典,生員,還有本地官宦,豪商大賈,鄉紳耆老等,都要出城到接官亭通接新知縣進城。”
“哈?新任知縣大老爺上任的日子?”莊稼漢子們一個個張大了嘴。
“然也。”姚老點了點頭。
“又來一個送死的,有啥想不開的......”一個莊稼漢子砸了咂嘴,飄出了一句話,有一點幸災樂禍。
“胡說。”姚老扭頭瞪了他一眼。
“姚老,俺可不是胡說,咱們縣這五年可是都死了七個知縣大老爺了。”莊稼漢子撓了撓頭,嘟囔道,“今年才過了八個月,就已經死了倆知縣了。”
“你懂啥!”姚老再度瞪了他一眼,“啥叫知縣,知縣就是父母官,父母官是啥意思,父母官就是咱們老百姓的父母,你能在背后咒父母嗎?!”
“俺也知道知縣是俺們父母官,可是不是有些知縣當的忒不是玩意兒了嗎,沒一點父母樣。就那死的第一個知縣,他那是判案,他是判錢呢,誰給他銀子多,他就向著誰判。劉老實為啥跟他拼命,還不是他亂判案,俺們都親眼見了,劉地主強搶了劉老實的媳婦,還把劉老實給打了個半死,可是就因為劉地主給那狗縣令塞了銀子,縣令就睜著眼睛胡判,說什么是劉老實的媳婦勾引劉地主,劉老實敲詐勒索劉地主,劉地主打他是自衛,呸......劉老實老實了一輩子,殺狗縣令也是被逼的。”莊稼漢子有些不服。
“是啊,還有那個平叛被苗蠻殺的那個知縣,他平時就知道撈錢玩女人,他哪是平叛被殺啊,他明明是喝酒玩女人,馬上風死的,上面怕丟人才說平叛死的.......也就欺負外面人不知道,咱靖南誰不知道啊。”旁邊的莊稼漢子也跟著說道,“還有,算了,其他就不說了,好不容易來一個不那么貪不那么壞的,結果死的更快,怎么死的都查不出來......”
“捕風捉影,沒有證據的事,就不要亂說,小心禍從口入。”姚老再度瞪了他們一眼。
“俺們知道,俺們這不是跟您老說嗎,咱們就是命不好,沒攤上好知縣,咱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淳安縣,人家那海瑞海知縣多好啊,簡直就是包青天在世,提到海知縣,那個不豎大拇指啊。”莊稼漢子有些羨慕淳安縣的老百姓,羨慕他們有個好知縣。
聽到莊稼漢子提到海知縣,姚老也不免有些走神,有些底氣不足的道,“或許咱們這任知縣是個好知縣呢。”
“好知縣,呵......”莊稼漢子笑了笑,搖了搖頭,對姚老說的不報希望。
“快看,新任知縣來了......咦,好年輕啊......”
忽地,此時人群一陣騷動,紛紛起身,向著前面指指點點。
遠處,一輛馬車在六名騎手的護衛下,停到了接官亭前。一個少年掀開馬車門簾,著一身知縣官服,出現在了眾人面前,臉上笑容很是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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