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下被勁氣毀壞的破敗長街久久寂寥無聲。
兩旁的茶樓,酒肆,商鋪,民居之中,原還有著翔疏的燈火,可這時候已相繼熄滅,黑暗之中還能聽得急促而驚駭的呼吸。
謝曉峰與王動這一戰(zhàn)驟然爆發(fā),又于電光火石間結束,時間短暫得僅僅三兩個呼吸間。
然而但凡瞧見了這一戰(zhàn)的每個人都是滿臉的不可思議,他們之中也有武學中人,一些基的眼力還是有的。
謝曉峰一劍刺出,劍光輝映長空,勢如飛鴻閃電,已然是不可思議的劍法!
放眼天下之大,能夠擋下他那一劍的人只怕寥寥無幾,可那紫衣青年更是超乎想象,居然只用兩指就將那天外飛鴻般的一劍夾住,這種武功別親眼得見了,哪怕是想,他們以前都不敢去想。
隨著天尊勢量入,謝曉峰化名阿吉的身份暴露,陰暗處也有人認出了謝曉峰的身份,正因如此,他們更感匪夷所思。
天下無雙的謝三少,竟被那人摧枯拉朽般一掌擊潰?
街上顯得愈發(fā)凄清寂寞,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段垮塌的石墻下有著磚石瓦礫翻動的聲響,砰的一聲,一只手從重重磚瓦石碓中探了出來,慢慢的將掩蓋在他身上的瓦礫,碎石掀開。
黑夜之中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咳嗽聲,那是謝曉峰在咳嗽,每咳嗽一聲,嘴角就溢出一絲鮮血。
然而他的神色卻無悲無喜,雙目之中也無多少波動,他的動作很慢,慢得就像是一位垂暮的老人,緩緩爬起身子,靠著另一段石墻坐下。
謝曉峰微微抬頭望著夜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了半晌,他的目光回到自己右手掌心,那柄象征著神劍山莊兩百年聲譽榮耀的烏鞘古劍。此刻已是劍體鵑,在他手中僅剩下一截劍柄。
謝曉峰瞧著這截劍柄,心下百味雜陳,既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寂寞,失落,又像是從經久的束縛之中解脫了出來。
“真是想不到啊經何等驕傲自負,不可一世的謝三少今日終于也敗了,卻不知此刻是何感想?”
一把輕柔的嬌嘆聲響起。語氣之中,隱隱透出一絲譏削。
“我也是人,只要是人總是免不了失敗的!”謝曉峰不用回頭,他也知道來者正是慕容秋荻。
“是嗎?原來你也是人,這倒真教人料想不到。”慕容秋荻噗嗤輕笑。
“你現(xiàn)在找到我?莫非就是為了來嘲笑我?”謝曉峰淡淡開口。
慕容秋荻臉上猶帶著微笑道:“我記得昔日的謝曉峰常一句話,謝曉峰只能死,決不能敗,敗就是死!”
謝曉峰承認:“我過。”
慕容秋荻道:“現(xiàn)在你好像已經敗了,為何還不去死?就算你掌中無劍自刎,也大可一頭撞死在墻上。”
謝曉峰沒有話。
慕容秋荻看了他片刻。方自幽幽嘆了口氣:“看來你這七年來,的確是變了。”
謝曉峰沉默半晌,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不錯,我變了!”
慕容秋荻柔聲道:“好在你不管是變得不再在乎神劍山莊的榮譽,還是變得怕死了這一次都不必去死,只因不論世上任何一人敗在那人手上都不奇怪,也絕不是恥辱。”
謝曉峰終于忍不轉口:“那人究竟是誰?”
他可以戰(zhàn)敗,但卻絕不希望敗得莫名其妙,敗得糊里糊涂,連對手是誰都清楚。
慕容秋荻目光遙望著王動離去的方向。眼眸之中泛起奇異之色,幽幽道:“你好歹也是自邪劍,就算再目無余子,也當知曉這三百年來武林之中最負盛名的劍客是誰?也該清楚那個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已成為了武林神話。”
此言一出。謝曉峰腦中靈光一閃,已是聳然動容:“莫非是那位劍中之王!”
這句話雖是問句,謝曉峰語氣里卻滿是酌定。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以一種極為奇異的語氣道:“其實你除了在劍法武功上敗給了他,還輸給了他一件事。”
謝曉峰道:“我還輸了什么?”
慕容秋荻伸出一根如玉般雪白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謝曉峰一時不解其意:“你?”
慕容秋荻撫摸著自己的腹。嬌嘆道:“像我這樣的女人,世上又有哪個男人忍心拒絕,除非他就不是男人,所以早在半個多月前,我就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他,也許將來我們還會要一個孩子。”
一陣風吹來,一片烏云遮蓋了明月,慕容秋荻的聲音猶未落下,她的人已隨風而去了。
謝曉峰突然覺得自己若是沒有被燕十三救回來,反而是一件好事。
夕陽紅如血,楓林也紅如血,天地之間充滿了肅殺之氣。
蕭蕭木葉下,站著一個人,就仿佛與這天地之間無處不在的殺氣融為了一體。
他渾身漆黑如墨,手里握著的劍也是漆黑的。
漆黑的劍鞘上,鑲著十三璃瑩的明珠,這柄劍雖然并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卻久已名傳天下,在江湖人心目中,這柄劍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燕十三這一生之中也不知給多少人帶去死亡,唯獨這一次,他并不知道,那不祥和死亡究竟會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但這都已經無所謂了。
他將畢生奉獻于劍,為了找尋出那第十五種變化,不惜承受著劍勢反噬,將自己一身精元乃至神魂都貫注到了那一劍上,只為了用自己的生命來澆灌出最為美麗的花朵。
楓林之中有一種不知名的楔,現(xiàn)在花瓣都已經枯萎了,落入塵埃之中。
燕十三盯著那枯萎凋零的花瓣,已不知看了多久,一朵花凋零,到了春天,總有另一朵花綻放,而只有在綻放的那一刻,才是它生命最為濃烈的時刻。
正如奪命十三劍!
燕十三握緊了掌中的劍。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就連蒼老的臉上也似染上了一種生與死的魔力!
王動踩著遍地紅楓,緩緩走到燕十三十丈處站定。
燕十三道:“你來了!”
王動道:“來的不是謝曉峰,你是否會感覺失望?”
燕十三道:“你既然來了。證明謝曉峰已戰(zhàn)敗,戰(zhàn)敗的謝曉峰又何必來?”
燕十三最想交手的人毫無疑問是謝曉峰,只有謝曉峰才跟他一樣,將一生奉獻于劍,皆是最為純粹的劍客。
但是敗了的謝曉峰銳氣與信心必然一落千丈。已沒有資格做他的對手,更沒資格看他那最后一劍!
到了此時,任何話都顯多余,王動道:“請!”
燕十三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映著夕陽,已然染上了血色,照得燕十三握劍的手掌同樣殷紅一片。
“請!”
就在這一瞬間,燕十三在鞘中的長劍已經閃電般擊出,他的肉身竟也似完消失,變得像風一樣可以自由流動。
他只在拔劍的一剎那,已然完進入了忘我的境界神與肉身同時成為劍的一部分,超一切,控制一切。
劍光流動,楓葉碎了血雨般飄落下來,帶著死亡和不祥的氣息,仿佛任何人沾染上一絲一毫,就得墮入萬劫不復之境。
到了這時候,王動才終于確定,燕十三的劍法確是他平生未見,已然超了西門吹雪。葉孤城,超了紫衣侯,東海白衣人。
王動整個人已經消失不見,如果燕十三化身成風。那么王動就徹底變成了“空”!
何謂“空”?
“空”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也是無處不在。
凌厲的劍氣絞擊下,楓樹一顆顆倒下,滿天血雨繽紛。
前面的十三劍已然用盡!
王動突然想起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的那一戰(zhàn)。
蓄飛刀,例不虛發(fā)!
這個傳也與他‘無雙武道人’的神話一般。在江湖中流傳了許多年,但是實際上李尋歡絕不是上官金虹的對手。
他的飛刀固然例不虛發(fā),但當他面對著上官金虹時,上官金虹卻足以令他無法發(fā)出那例不虛發(fā)的一刀。
上官金虹之所以會敗,只因為他太自負,想看看李尋歡的飛刀是否真如傳言中所般‘例不虛發(fā)’!
遺憾的是江湖上大多數傳言都是假的,偏偏這一次卻是真的不能再真。
當上官金虹死的那一刻,他一定覺得自己冤枉得很。
現(xiàn)在的王動也足以做到讓燕十三一劍難發(fā),將他輕易擊殺當場。
奪命十三劍固然了得,卻遠無法對他造成威脅,甚至第十四劍他也彈指可破,唯獨那第十五種變化,王動接下的把握實在不高。
他當然可以瘍不硬接。
王動若想暫避鋒芒,燕十三絕對只有徒呼奈何,但若是瘍避其鋒芒,他站在旁邊觀戰(zhàn),看謝曉峰和燕十三一戰(zhàn)就行了,又何必親自下場?
上官金虹想要試試蓄飛刀是否例不虛發(fā),他敗了,敗就是死!
如今王動也想看看這第十五劍是不是真的只能帶來死亡和毀滅——
他腦海之中的念頭如電飛轉,可燕十三的劍法也絕不慢,第十四劍的劍勢也已盡了。
這一劍刺出,所有的變化才真的已到了窮盡。
可是就在這一切劍勢走到“終結”的時候,劍尖忽然又起了奇異的震動。
滿天飛舞的落葉,忽然都散了,來在動的,忽然都靜止。
——絕對靜止。
連同那流動的風,紊亂的氣流乃至整個空間都陷入了這無聲靜寂之中。
便在這絕對靜止之中,燕十三的身體,精神也忽然起了一種詭異的變化,他整個人都在煥發(fā)著光澤。
那是一種帶著虛無,毀滅,死亡,不祥的白光。
白光之中,燕十三的肉身“緩緩”迸裂,溶解,就像是易碎的瓷器,最后化作了飛灰。
而在飛灰之中卻有一道與燕十三容貌一致的幻影飛出,頃刻間融進劍光之中。
他終于將自己的精元,血氣乃至靈魂化作祭獻,勢要燃燒出最為絢爛璀璨的花!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字,一個很簡單的字——死!
沒有變化,沒有生機,這一劍帶來的,只有死!
流水干枯,變化窮盡,生命終結,萬物滅亡!
在王動瞳孔之中,那一朵絢爛的花瓣“緩緩”綻放,美麗得驚心動魄,裹挾著磅礴無匹的劍氣。
劍氣縱橫三萬里。
一劍光寒十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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